1

四个小时前，李维开始大扫除。他边拖地边看着面前一个个办公桌，看看、笑笑、走走、停停，七十平米的办公室他拖了一个下午。

清洗完拖把，李维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干净整洁的办公室，他忍不住抿嘴一笑，满意的点了点头。

李维抻了个懒腰，落日的余晖正好扫过他的头顶，一个美好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李维望向左边的长墙。

五年前，三个合伙人在数码大街林立的大厦中相中了这间办公室。年轻气盛的三人打算大展拳脚，却在办公室的布置上产生了异议，一整面七米的空墙装饰些什么？

“社会通”张一伟建议立一面照片墙，一边挂自己与江湖大佬们的合影，一边留着挂未来员工们的合影，这样既有面子，又能体现公司的企业文化。

“倔强的学者”王楠打算打一面立柜，一半放书，一半留着放公司的荣誉挂牌和专利证书，这样既有高度，又能显示公司的底蕴与内涵。

这两个方案各有各的好，但都被李维一票否决了。

办公室的装修风格是张一伟决定的，布局的细节王楠规划、精算了好久，所以关于这面墙的布置他们最终听了李维的。

李维决定在这面长墙上挂三幅画，一幅蒙德里安、一幅岳敏君，还有一幅不出名的画作。此时，李维正看着这副无名者的作品，怔怔出神。

画上是一位拄着拐杖，抽烟袋的老者，写实的工笔看得出画家的功力。有趣的是画中只展现了老者的头、肩、握着拐杖的手和一只脚，其余处做了大量的留白。

五年前，在清河美院的毕业作品展上，李维见老钟喜欢这幅画，便买下送给了她。时光荏苒，这位老友已成了故人。

天色逐渐的暗了下来。

李维起身，他坐电梯到了信息产业大厦的顶楼。穿过狭窄阴暗又吵杂的机房通道，李维跳进一扇隐蔽的小窗户，进入了楼顶的大平台。这里是三个合伙人的秘密基地。

平台虽然被数码大街林立的高楼挡住了一侧视野，但身处其上仍觉心胸开阔，十分爽朗。看着脚下人声鼎沸的数码大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穿行不息的蝼蚁们，总是不免让人心生傲视万物的豪气。

每逢重要决策，三个合伙人就会到秘密基地，最终三人总能统一意见，屡试不爽。

6月，晚风微凉，十分怡人。入夜后，城市的喧嚣声减少了，平静悄然登场。

李维望着远方，他内心翻涌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般，他的呼吸逐渐加重。

“如果现在跳下去，我摔成肉泥的身体会不会把地砸个坑呢？”李维心想，这个突然闯进脑子里的问题多么荒谬啊，他淡然一笑，这一笑仿佛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一笑便已历尽苦难、万籁俱静。

伫立良久，李维呢喃着“要不就这样吧…走吧…”

2

2008年，玄幻文学在中国网络小说中大行其道，其中以《诛仙》为顶峰作品之一。那时候，通常是在夜晚，李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用小小的mp4把这部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

《诛仙》故事前期，主角张小凡暗恋自己的师姐田灵儿，李维对这个桥段感触最深，因为那时他正暗恋着老钟。

老钟全名叫钟予若，她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性格大大咧咧，班里的男生都喜欢她，他们亲切的叫她老钟。

老钟是李维的高中同学，也唯一和他的生命长久的交织在一起的人。

当然，这段暗恋没什么结果，老钟在高二的时候转学了。两人重新联系，已经是25岁时候的事了。李维没有想到，在与老钟失联的这八年里，她竟经历了生死。

据老钟回忆，那是在2010年冬天，自己当时在艺术学校的寝室里睡觉，忽然就失去了意识。朦胧中自己只零零散散的听到室友和父母的声音，随后是长时间的空白和疼痛。

本地最好的医院给出的诊断是疑似病毒性脑炎，但属特例，无法确诊。

这种疾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老钟的记忆和行动支配能力，病毒无情，老钟来来回回进了好多次ICU。

重逢的时候，老钟曾和李维开玩笑说，自己和死神那是老交情了，贼熟！到时候你们谁过世了，我都可以帮着安排一下。

生病三年后，老钟的情况逐渐乐观，于是家人决定接她出院，在家里边疗养边做康复性训练。

刚出医院的时候，老钟的体重只剩40公斤，但她有175厘米高啊，她瘦得像一副骨架一样。到家之后，钟爸钟妈甚至可以用女儿小时候的澡盆给她洗澡。

后来，老钟总和身边的朋友说，你们别信电视里的剧情，从ICU出来没几个“好人”，多少都有后遗症。

在家疗养了将近五年后，老钟通过QQ与李维重新联系（事实证明QQ是个伟大的社交产品）。他们真正面对面的重逢却是又两年之后的事了。

3

2018年，距老钟出院已过五年的时间。

老钟在家里休养并做康复性训练，但此时她还不能自如的行动。

10月，一个阳光怡人的下午。老钟像之前一样借妈妈的手机玩，在QQ空间中寻找着自己遗失的回忆。

目前老钟只能勉强记起几个印象深刻的人，具体发生过的事还是一点都没印象。

她看着自己曾经写过的日志。李逍遥、Evil heart、诠释ゝ无所谓、︶ㄣ偶de存恠、終奌℃，这几个名字的动态显示他们是同一个人，他给自己留言的频率很高，他是谁来着？

老钟好奇的点进他的空间，这一点续上了她与李维未尽的缘分。

看着那些相册、日志，一些回忆的片段从老钟的脑中唤醒。他是那个总拿自己的本子写写非主流语录的，没事总拿个小镜子照这儿照那儿的、假文艺又特臭美的李维。

那个男孩现在的QQ名字就叫他的本名，QQ签名也改成了产品经理。除了这条签名，他空间内最后的动态停留在2013年7月。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与李维已经不是QQ好友了。“我们曾经发生过矛盾吗？”老钟带着疑问提交了添加好友的申请。

接着是等待，两天，对方还是没有添加。

“看来我们当时是真的闹别扭了，不过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不会还记得吧？”老钟想着便再次提交了添加好友的申请，这次她附了一句：李维加我好友，我是钟予若，不知怎么回事我把你的QQ弄丢了。

又等了两天，期间老钟心情忐忑。

钟妈与她约定，为了不影响她的休养与训练，每周只有周一三五，每天晚上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手机。

2013年10月，老钟已生病住院两年多了。一天下午，钟妈给她按摩的时候，新买的iPhone5s土豪金不经意间从她的兜里滑出。

那是老钟第一次见到智能手机，她生病前用的最后一个手机是诺基亚N81。在2010年前后，诺基亚也是只有家里条件好的同学才会用的手机。

当时老钟的身体还不能动，她就用微弱的声音问妈妈关于那个手机的事。钟妈拿着“土豪金”就像小时候教老钟识字一样，慢慢的给她介绍，教她使用。

这一下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微信、微博、淘宝等无数的APP…手机可以语音、视频聊天，可以购物买东西，可以订出租车，甚至可以订餐送到病房门口。这个时代的手机简直是神了，无所不能！老钟听着妈妈的介绍，感觉自己就像活在未来一样。

老钟很快就掌握了操控智能手机的秘诀，甚至开发了很多钟妈都不知道的功能。年轻人对电子产品的好奇心和上手度总是超高。

4

等了两天，李维终于通过自己的好友了，发来的第一句话是“一转眼高中那会都过了八年了啊…”

之后的好几天，只要老钟能用手机的时候就会和李维聊天。老钟发现李维并没怎么变，即使在生病的自己的眼中，他的言谈和观点还是显得那么幼稚。

李维的回复总是断断续续的，偶尔聊着聊着人就没了。

后来李维和她说这是这个时代人们社交的通病，有时是不想回复，有时是不知道怎么回复就干脆不回了，有时是匆忙中点开了，后来就忘记回复了云云。

李维在看到老钟的好友申请时候，也是犹豫再三，当时他对老钟的情况一无所知，就是不知道加了好友后该和她说些什么。

彼时的李维也正经历着痛苦。

2013年5月，大学二年级，初恋女友夏月诗和李维提出了分手。

李维用了两年的时间才逃离了回忆的陷阱，让自己从与初恋女友的感情中走了出来。青春年少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被分手后的李维开始快速的成长。

2018年年中，本以为内心已经毫无波澜的李维，在时隔五年后，听到夏月诗结婚的消息时，仍是不免陷入那份美好的回忆。

李维听到消息时，夏月诗已经度过了蜜月。看着图片上女孩开心的笑容，李维的心终于放下了。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过着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有什么比看着自己青春里，那个曾经深爱过的人，如今如此的幸福美满，更让人释然的呢。”李维屡屡解释，屡屡苦笑。懂他的朋友笑他是强迫自己缅怀，扮出一幅痴情好男人的样子。

20岁左右的五年确实是很长一段时间，长到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

李维清楚的知道，夏月诗虽好，但他们并不合适。这一次李维只用了三天，三天后，李维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的青春时代完全结束了。

当时的李维还不知道，关于那段美丽的回忆，会被另外一个女孩子重新唤醒。

5

直到看到老钟的第二条好友申请的时候，李维才下定决心，捡起这段缘分。

他们聊天的时候，老钟发现李维总是把自己当孩子哄着，她和李维解释了好久才讲清自己只是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并不是因为生病影响了智商。

李维和老钟讲，自己和她聊天时候总是感觉特别神奇，就像是在跨时空和八年前的老钟聊天一样，所以李维总是聊着聊着就放飞自我了。在熟悉人的面前自由、放肆，不用戴面具，也不用装B的感觉真好。

有一次，李维还坦言自己曾经暗恋过老钟。老钟被其语言背后的情绪感染，也逐渐的放飞了自我。

和李维逐渐“熟悉”的过程中，老钟偶尔感觉到他虽然外表阳光健康，但感受李维看待事物的方式和言行观点，老钟感觉他的内心深处有阴郁、悲伤和痛苦的种子。

在经历了生死之后，老钟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李维聊聊自己的心得和收获。于是在一天晚上，老钟找了一个角度，和李维讲了自己唯一一段爱情故事。

这段讲述对于老钟自己既是分享，也是发泄。

那是2009年，老钟在网吧玩QQ炫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很有趣，在游戏里总是讲一些段子，时常哄得老钟哈哈大笑。后来他们加了彼此的QQ。

那段时间老钟已经转学到全日制的艺术培训机构，主攻绘画专业。机构管理宽松，所以那个时候老钟总是翘课去网吧，她一心想着，只要能见到男孩就十分的开心。

每次老钟上线的时候，男孩的头像都是亮着的，后来她得知男孩此时已经上大学了，时间总是比较充裕。

这是一段异地的网恋，老钟只见了男孩两面，心里却念了他一生。

老钟发现自己在和李维讲这段经历的时候，总是讲着讲着就跑偏，很难讲清楚。一方面，她不想过多的讲细节，也有很多经历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能讲些感受。结果讲着讲着，反倒是李维总是在网络的对面安慰和劝导自己了。

在与老钟聊天的过程中，李维时常很羡慕她。她失忆了，不好的记忆都随风而去了。现在的人总因为只言片语，或芝麻小事就对身边朋友失去了兴趣或信任，继而毫不犹豫的删除好友。

老钟朋友即使过往与她有过摩擦、有过间隙，再见到老钟也会与其冰释前嫌，重新修好。谁会拒绝一个失忆的人呢？

还真有一个，那就是老钟记忆里的男朋友。

重新联系到男孩的时候，老钟得知他现在过得很好，生活的很滋润，也快要结婚了。她想从男孩身上找寻一些记忆的时候，却被其冷漠的言语一伤再伤。

老钟和李维最后一次聊起关于这段感情的时候，李维突然明白了老钟的感受。

在经历失忆后，人的心总是空的，她的身体不能自如的活动，所以心里尤其渴望找寻回忆，即使是不好的经历。将心里塞满伤害，也比空着的感觉好一万倍。

之后关于那个男孩老钟不再讲，李维也不再问。

与老钟聊天时，李维时常想着能再次见到自己曾经暗恋的女神，但他顾忌老钟的病情。他们真正面对面的重逢是又两年后的事了。

2019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