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伊恩·R·麦克劳德,英国科幻作家、公务员、教师。他擅⻓以英国历史为背景创作或然历史和军事题材的⼩说,代表作《时间之歌》获阿瑟·克拉克奖,《夏⽇群岛》获世界奇幻奖和侧⾯奖,其他作品也屡获雨果奖和轨迹奖提名。

  便当小娘

  The Chop Girl

  全文约19800字,预计阅读时间39分钟

  作者 | 伊恩·R·麦克劳德

  译者 | 梁杉

  校对 | Mahat

  我曾被叫做“便当小娘”。[1]我想这会儿没人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往事如烟,随风而逝。此刻我正爬山去邮局领我的养老金,还没到呢就听到在那儿工作的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地争论上周打了几场世界大战,胜利一方又是谁。

  [1]原标题The Chop Girl里chop有三层含义,1、厨房里的切菜斩肉的动作;2、俚语里容易被勾搭的女子;3、get the chop俚语里表示被开除被出局,此处化用了“领便当”。

  当年我可是志愿入伍。因为我想离得远远的,不想在曼彻斯特自家开的茶室后厨摆弄那些臭烘烘的锅碗瓢盆。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加入了空军!真是超级幸运,幸运幸运幸运……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一方面是因为空军本身的魅力,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小伙子们啊!那些帅小伙子是最棒的!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一口标准的BBC腔,打过橄榄球和足球比赛,为自家的名流学校和南方家乡争光。进入空军后,我发现这里基本跟我之前想象的一样,除了本人因 “餐饮业的丰富经历”而发配到厨房配楼里干打字的活,订购些芥末酱和沙拉酱之类的玩意儿。

  于是那年我整十八,参加空军离开家。虽说只是妇女辅助队,却也幸福成了一朵花儿。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便当小娘”,反正这称呼跟羔羊肉、熏肉或用来炸薯条的大块猪油没关系。我所在的轰炸机基地是片空旷的开阔地,周围是起了拉轰名字的沼泽地,诸如“威斯比奇”“芬奈斯顿”和“威奇福德”之类。[2]基地有喝不完的美酒,跳不完的舞会,以及没地儿花的钱。不花这些钱留着干嘛呢?你也不知道,对吧?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某一天你睡暖的床铺窝还没凉透,就跟着有人抱怨为啥还不把散发着你体臭的臭烘烘床单换掉。性命攸关之时来临,机库里那些巨大的战争机器便会像丑陋的大飞虫一样,慢慢挪动身躯出来,迎着沼泽上空咸湿的风,迎着飘浮在跑道上空煤油灯发出的灯光和青烟;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轰炸机奋力升天,径直没入蓝天的深处。只留下我们呆在地面,看着这一切。小道消息说,今晚上不是汉堡就是多特蒙德还是埃森啥的,那地名在校舍的旧地图上看过记不清了,会在月黑风高天气下烧起来,火光直冲厚厚的云层,云越密越好,好掩护云层上同样厚密的轰炸机群;死神藏身在无数长长的钢铁炮弹里,降临到那些人头上;细想的话,他们跟我们别无二致,不是造化弄人,遭罪的就是我们。这之后便是返航,轰炸机三两成群结成松散的编队,摸黑几百里后试图找寻海岸线上的光亮。黎明到来时,地平线上出现块块黑斑,也许是阴云,也许是乌鸦,也许只是眼睛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噪音、浓烟、烈焰,熄了火的引擎。当太阳照常升起,云雀放歌时,一阵心绪不宁的沉默笼罩一切;疲乏像针刺一样袭来。接着,人们开始谈论任务中发生的事情。有人说MG3138号轰炸机出现线路故障,最终还是艰难地降落到了布赖特灵西[3]。有人说CZ709迫降在赛德尔索普[4]的田野里,生生把地面犁出了一道深沟。还有人提到了LK452,说最后一次看见它时,它化作一团火球飞过布鲁塞尔上空。还有尚克林中士,浑身是血地被军医们从机炮塔上抬出来,还是死在了去往医院的路上。一切的话题无非关于死去的人,关于失去的人,关于活下来的人。

  [2]原文中的威斯比奇(Wisbeach)和芬奈斯顿(Finneston)皆为作者对英国真实城市威斯贝奇(Wisbech)和芬尼斯顿(Finnieston)的戏谑称呼。

  [3]英国埃塞克斯郡的一个海滨城市。

  [4]英国林肯郡的一个小村镇。

  死亡如影随形,在觥筹交错时,推杯换盏间,大快朵颐时,欢声笑语间。死亡无处不在,在不停歇的牌局中,在无尽的飞镖游戏中,在没完没了的板球比赛中。航空兵们知道,执行重大任务时总有些飞机一去不返。他们更确定地知晓,半数机组人员都没法活着熬过一轮20次飞行任务的轮值。所以理所当然的,我们都迷信得很,自然而然到根本不需要有谁来编造:谁请第一轮酒,谁登机时殿后,谁不刮脸或只刮半边脸;亲吻大地,亲吻空气;唱歌,不唱歌;朝着起落架撒尿或是吐口水。我曾经见到一位军官大惊失色,就因为食堂小妹只往他的午餐盘子里只放了两根香肠。那天晚上对多特蒙德[5]的大规模空袭中,他的兰开斯特式轰炸机在猛烈的高射炮火中灰飞烟灭。而我记得那天晚上睡不着,因为是我忘记向肉铺订香肠才缺的货。但那天所有的感觉都格外敞亮:脚在鞋里,舌头在嘴里,眼睛在眼眶里,还有轰炸机那令人恶心的燃油味。所有的一切都作数;从现在开始到下一次出击,这中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影响。袜子成不成对,香肠有多少根,吐不吐口水,旧帽子新帽子,朝前戴朝后戴。不止这些,还可以是边向起落架撒尿边吹口哨;以及,你吻过的女孩。

  [5]德国西部城市。

  已经记不清从何时起,我是“便当小娘”这种说法开始暗暗在身边流传,那语气就像在晨间新闻里播报一场失败的空袭任务似的。我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我跟那么多小伙子跳过舞,舞会后还溜到外面的黑暗角落里打情骂俏,互相上下其手。你是那么的爱这些年轻人,怜惜他们,为他们感到遗憾。因此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放任他们,只在激情快要攻破最后防线时叫停,两人于是颤栗着,眼中星光点点。你可得学会这个技巧啊,知道如何在最后关头让男人停下来,就像得知晓肩上扛几颗铜星的官是多大,正步该怎么走一样。而我很幸运地清楚这一点。早上刷牙的时候,我会哼唱“好运来那个好运来”;晚上在三军合作社[6]和小伙子们打牌时,我也会笑祝他们好运,却忘了输精光的人总是我。

  [6]海陆军三军合作社:英国政府于1921年成立的供航空兵进行休闲和娱乐等活动的设施。

  现在终于要说到这个故事的正题了。可以说一切都始于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马丁·比斯利上士走进我那在厨房边饱受烟熏火燎的小打字间。他一头金发理成板寸,倚坐在我的办公桌边上,告诉我他突然有一个想法,我们一起出去野餐,就我俩,一人一辆自行车,他已经搞来了。我刚把复写纸展开铺好,听到他的话,连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施施然和他一起走进外面的阳光里。其他的女孩们吃惊地看着,手指支棱着,都忘记敲打字机了。其实那个下午过得平淡无奇,除了比斯利提议的事情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沿着矮矮的堤围骑行,穿过一段颠簸的木桥,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张小毯子上,一边吃着蛋奶夹心饼干,一边听他谈起他在东北部的老家,谈他打算在战后经营的买卖——为工厂供应午餐三明治。然而这一切听上去就像是那高高的蓝天般遥不可及,同样遥远的是在万里无云的天气条件下出动夜袭的可能性。我和比斯利只是两个享受当下一点点小小幸福的年轻人,那天蛋奶饼干的味道此后长久地印刻在我脑海中。那天,比斯利只是用手指拂过我的脸颊,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我们骑车准备回去时,瞥见东边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阵阵阴冷的劲风刮过堤围,推着我们快骑。等我们回到基地时,乌云已经遮住了整个天空。这时,作战命令和任务简报已经下达了。地勤人员正在忙碌,弧光灯把机库照得亮堂堂。要是我们再晚回来个五分钟,要是风没那么急,我和比斯利上士将为开小差付出惨重的代价。作为领航员,比斯利是让那庞然大物安全穿过漆黑夜空的的关键人物,再晚回来一会儿,他就会被别人代替出勤然后送上军事法庭。

  但即便如此,比斯利也是踩着点进入到简报室,作战地图恐怕将将展开。我能想象,他应该在靠近校舍门口的课桌就座,微微喘着粗气,手指上还留有自行车机油的污迹,就跟之后我在自己脸上发现的一样。那天晚上的任务是利用这突如其来又持续不久的乌云,对阿姆斯特丹进行一次奇袭。而提到阿姆斯特丹,即便已经被敌人占领,还是会让人觉得不该空袭那里。那天晚上,比斯利上士担任领航员的GZ3401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满载着炸弹在北海沿岸[7]的敌军弹幕里艰难穿行,就像一只丑陋笨拙的蝴蝶一样,被几束探照灯像针一样地牢牢扎住,挣脱不了。

  [7]此处所指北海为北大西洋一部分,位于大不列颠岛以东,斯堪的那维亚半岛西南和欧洲大陆以北。

  第一声闲言碎语也许就发生在那时——我走出配楼之后,被人误以为和比斯利上士做了那事之前。上帝知道,有多少女孩子遭到一样的对待。不仅如此,还有更糟的后果——婚约告吹,婚礼取消;去看妇产科,然后经历所有一切之后把孩子生下来。只要你懂窍门会挑时间,哪个邮局里都能瞧见人生彻底毁掉的生灵在此游荡。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周,一个叫查理·戴森的少尉出现在我身边。他是那种花花公子,喜欢跟姑娘们混在一起。而我和他只不过是在村子里的弗莱迪礼堂一起跳过舞,接过吻。那晚,我第一次被他吸引,我觉得他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了。当然了,还因为他刮掉了他那克拉克·盖博式的小胡子。我一直觉着那胡子让他看上去即滑稽又轻浮。跳着跳着舞,我们就吻上了,接着回到他的机组专属的角落跟他的同伴们又喝又笑。舞池乐队离场了,夜色如墨。我们在黑暗中相偎着来到河边那棵根须发达直伸入河水的老橡树下。我顺从地让他把我压紧在树干上,允许他的脸摩挲着我的脖子,手指抚摸我的胸脯。他贴着我的脸,嘴里忘情地嘟囔着,身边河水潺潺流过。我把手放在我俩中间,向下探去,去摸我以为他想让我摸的地方。但是戴森少尉那里竟似烟雾般绵软,虚冷的如同夜色一般。他小声哭了起来,于是我抱着他左右轻晃来安慰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不用再经历一遍之前的心理负担。河水在耳边低语,我抬起头向上看去,透过橡树繁茂的枝叶,我发现上一周的满月已经开始变亏,肌肤上的凉意也让我意识到,明天机群将再度雷霆出击。你不需要成为间谍或者气象学家就能知道这一点。这一次,目标不是阿姆斯特丹,而是更远的地方,到底是汉堡、多特蒙德还是埃森呢。结果这次比之前都远,是柏林。就在这段长长的航程中,查理·戴森少尉和他的整个机组,还有他们的兰开斯特式轰炸机,就那么当空坠落,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这之后,我是扫把星的说法便流传了开来,像厨房难闻的油烟一样粘在我身上。即使我还小,即使我还没有过稳定的交往对象,即使我还守着最后一寸防线,即使还没有人真真敢替我算细账,我已然踏上成为“便当小娘”之路。我后来知道,很多基地里都有像我这么一个人。就好比小卖铺的基蒂对很多航空兵来说像妈妈一样,而那个叫莎莉·莫里森的女孩是基地里的“公交车”[8];都是必要的存在。

  [8]羞辱性的称号,意为“荡妇”。

  而我也信了。日夜轮换,斗转星移,白昼如此明亮,夜晚墨黑一片。航空兵们惊惧难耐,我们这仅有的几个女人同样心如刀绞,彻夜难眠。浓厚的乌云中充溢着好运抑或厄运,在阴晴圆缺间变幻不定。我们生活着并深爱着的世界啊,早已脱离所谓“正常”的疆界。所以当然,我相信我就是扫把星啊。

  我没法告诉你具体是怎么开始的,也说不清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那个称呼,第一次发现周围异样的目光的。但被叫做“便当小娘”却是一语成谶。我一走进基地食堂,四周就突然安静下来,合作社的座位也用一种怪异的方式重新安排过了。我是小娘,而便当则发给了罗尼·菲特菲尔德中士、杰基·怀特中尉和蒂姆·里德少尉。他们所有人都出现在夏天即将进入尾声的那段时光,集中在那糟糕的一个月里。所有这些人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们的名字和军衔,他们眼中的彷徨和失落,他们温暖的脸庞上那新长出来的胡茬儿。一起在酒吧里狂欢买醉;一起在牌桌上赢老百姓的钱;一起去林肯郡看场电影,在雨后初霁的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漫步。但是,我没法把自己全然托付出去,那时我已经感到黑暗横亘在我们之间;把手放在他们肩膀上时,我就更确信这一点。我看着他们转过身,是的,他们也感觉到了。跳舞拼酒牌局,到哪儿我都不仅仅是无人问津的壁花;我是花瓣堆叠出的死神之心,是死神在人世间的化身。只要一次触碰,只要一个吻,只要一支舞;想到这里我簌簌发抖,像过电一样颤栗。地勤人员看见我走过停机坪甚至会停止通讯交流。到了最后,我甚至不再目送飞机离去,也不再透过宿舍窗户向外观望了。就这样,配楼里的其他女孩,空军妇女辅助队里的老姑娘队长,甚至是专门清理基地垃圾的附近村子里的那些乡下农妇,都知道我就是那个会带来厄运的便当小娘,她们全都坚信不移。曾经亲近过我的男人们统统魂不附体,寝食难安,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这世上的很多东西,比如幸运,比如优势,比如勇气,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然后黑色的轰炸机之神会用双手把你碾得粉碎。

  我没法说这一切究竟有多糟,我知道这很不公平,但是在那个时候,公平正义早就被人们放弃,消失不见了。设身处地来说,想想那些坠落的炸弹和轰炸机,我这样的便当小娘又算得了什么。我于是学会让自己后退一步,就躲在这层身份给我的空虚冰冷的空间。归根到底,我没有爱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或者说我只是以一种甜蜜的笼统的轻佻的方式与他们交往,这些感觉在离开我们彼时倚靠的篱笆墙时就烟消云散了。我尽可能地进行理性思考,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不疯掉。我没有带来厄运,我不是扫把星,死亡早就静候在某处,而我只是航空兵这些人送死路上的一处路标。

  我就是便当小娘。

  我便信了。

  人生的这种恐怖与苦难在前方等着我们。

  收获季节悄然而至,一团团乌泱泱的蓟马[9]从田野里的藏身之处被驱赶出来,稀稀拉拉地落在窗户上,就像梳头时掉落的黑色头皮屑。几英里外的飞蛾和蚊子被机库一闪一亮的灯光吸引过来。蜘蛛爬在公共浴室里,林子的臭气混合着漂白水和湿浴巾的味道。太阳一边泛起细微的金色涟漪,就像在地平线上抛下一枚许愿的硬币,一边不停眨眼,仿佛能看穿深不见底的大洋。

  [9]昆虫纲缨翅目的统称,成虫呈黄色、棕色或黑色;取食植物汁液或真菌。体微小,很少超过7毫米。

  与收获季节一同到来的,是一个叫沃尔特·威廉姆斯的家伙。他来报道的当天开着一辆勉强能看出是红色的老旧名爵轿车,把车停在了中队长办公室外面那从来没人敢占的专用停车位上,一个大迈腿顺带着把他破破烂烂的旅行袋甩起,就跃出了小轿车。他站在那里,用冰蓝的眸子打量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机库群,笑眯眯的,像是对一切都见怪不怪。沃尔特干过教官,当过先遣队员[10],总共完成了三轮全额轮值,第四轮就要达成时,以他的飞机从正下方被人击落而他本人被路过的鱼雷艇从英吉利海峡捞上来而告终。我们都听过沃尔特的大名,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又或者说肯定听过类似他这样的人物。沃尔特是那种在战前就纯粹因为喜欢而驾机翱翔天际的老派飞行员,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家伙,岁月的沧桑蚀刻在他晒得黝黑的脸庞上,跟他的蓝眼睛倒是相称。沃尔特什么都经历过,一名皇家空军所可能遇到的任意一种死法他都安然躲过,他就是幸运之神的活化身。

  [10]Pathfinders: 二战中英国空军军种,负责在战斗开始前飞往目标地点投掷醒目的标志物,方便后来机群进行精准打击。

  我们很快聚集在沃尔特周围,想摸摸他沾沾好运并恭维他几句,想向他讨教,究竟怎么做到这种不可能的事。我得提一下,基地里的“我们”通常不把我算上。那些被选中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也像中了彩票一样到处溜达嘚瑟。有关沃尔特·威廉姆斯的事迹突然丰富多彩了起来,有说他曾把死奶牛装上轰炸机,扔到某个人人厌恶的中队长那视若珍宝的小花园的正中心;有说他在高级军官的老婆中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有说他在湖面迫降时翻了个底朝天;有说他只用剩下的两个引擎飞了几百英里——有说只剩一个,有说全部熄火;有说他用起落架撩起妇女们晾晒好的衣物,还不忘摘下手边树枝头的苹果。基地里整天就是这些不断冒泡着的轶事,就像秋高气爽的雨水,淅淅沥沥落在机场的水泥地上,打在机库的波纹屋顶上。我们好像忘了,这样的故事早已讲过无数遍。之所以争相踊跃着再讲一遍,只是因为我们终于能把这些奇闻,跟这个一脸沧桑却笑眯眯地坐在合作社酒吧烟雾缭绕的中心、身边众人围绕却总显得孤单落寞的男人对号入座。

  以他的年纪和身份,沃尔特已经不需要再多做什么来提升自己的声望了。他只要爬进兰开斯特轰炸机,按部就班地驾机升空就好。加上他头天报到时把自己嘁咔作响的破跑车停到中队长的专属车位;平时总是一口松垮不修边幅一副不鸟军队制服规定的吊儿郎当样儿;冷冰冰的眼神,头发长度超过军规,年龄几乎比基地里所有的人都大个十来岁;以及一口回绝本就该属于他的晋升机会;足够让沃尔特声望爆表,人气爆棚。而事实上沃尔特本人出奇地低调安静;他在一支接一支抽他的登喜路香烟时,他黝黑的大手会微微颤动;他虽然经常面带微笑,但眼里却从来读不出笑意;而且大家私底下传言,住在他旁边屋的少尉曾要求换宿舍,因为总能听到沃尔特房里传来尖利的惨叫声。可这又怎么样呢,艾伦·拉德还得站在箱子上才能吻到他的女主角呢[11]。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自己想像出的沃尔特。

  [11]艾伦·拉德,好莱坞四五十年代知名男星,身材不高但颇受影迷喜爱。

  对我来说,沃尔特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或许因为我是躲在酒吧舞厅角落里的孤魂野鬼,大部分时间都无人搭理,可怜兮兮,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没有什么玩的来的伙伴,工作乏味又无聊,所以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观察和思考。基地和周围的农户们都准备过冬了,世界变得不同往常。我沿着堤围散步,看到结霜的地面上,农夫设下的捕兽夹夹住狐狸留下的斑斑血迹,也感到我自己的鲜血,似乎随着轰炸机的月相盈亏不断翻涌。机场的跑道已经结了冰,每天早上听广播时,还能瞧见无线电塔上的冰柱好像圣诞袜子似的悬吊在那里。风吹过陆地,带来大海的气息,吹进我的梦里。我的梦中人影幢幢,我看见那些航空兵们走进合作社,有烧得焦黑燎泡的、有被打成筛子血如泉涌的、还有被海水泡得浮肿发灰浑身滴着咸水的。唯有沃尔特·威廉姆斯站在那儿,一如既往地笑着,蓝眼睛如钻石般闪烁,全身上下毫发无损。

  到圣诞节前为止,沃尔特已经完成了半次轮值。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不事张扬,不爱出风头的飞行员,就像那些种顶尖的足球运动员,总能在最合适的时间,出现在最合适的地点,一击成功后悄然遁去。我总是站在酒吧里那个安静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啜饮着杯中的酒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沃尔特·威廉姆斯,因为我把研究他——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传奇人物——当成正事儿在做。他似乎总是走在前面,总能预知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看出他与人交往的方式其实十分谨慎,与人互动时保持着适度的优雅姿态,显得颇为游刃有余,似乎已全然知晓并掌握了身而为人的正确交往艺术。然而待到人潮退去,灯光退场后,在那不为人知的地方,那个要求换宿舍的但已经死去的飞行员曾听到传来尖叫的地方,沃尔特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除了不会出钱买酒,还有一些事情是沃尔特从来不会做的。他从不赌博,也不打赌或玩牌。有人邀请他时,他总会用极为圆滑巧妙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婉拒掉,你必须像我这样离他们足够远,观察得足够仔细才能看出沃尔特的伎俩。看上去他好像是非常害怕把他的运气浪费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上。不像其他人,在等待出击的时间里会用各种方式来消解内心的不安,不是踢足球,就是掰手腕,不是闹哄哄地玩飞镖或骰子,就是对一切能动的东西打赌,当然包括我们这几个女孩。真是蠢得要命。

  我猜在我一直观察他的这段时间里,沃尔特也一定注意到了我,而且他也一定已经听过那些关于我的传言,就像基地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样。有时候,几杯酒下肚后,我会禁不住从自己那孤独的角落向他投去凝聚的目光,希望他能回望我一眼,但我从来都没有如愿过。那蓝宝石般的双眼本是如此敏捷,却从未在我身上停留半分。有时我以为他一定会看过来,一定会,但一次也没有,从来都没有。然而当我起身离开时,我却能在身后感到他的存在,似乎他冰冷的手指划过了我的脖颈。有一晚,当我离开酒吧走下合作社的木制台阶时,那感觉突然袭来,如此强烈,如此尖锐,我差点折返回去直面被崇拜者围绕的沃尔特。但是孤独已然成为我的习惯,我无法甩脱身背的恶名。我便没有回宿舍,漫无目的地在机场空虚广袤的黑暗中闲晃。那晚没有月亮,但繁星漫天,不适合轰炸机出击,倒适合印在圣诞贺卡上。持续一周的降雨和突如其来的霜冻,我能感到脚下打滑的冰面还有冰面下的碎裂。忽然,合作社的大门敞了开来,一群人从里面东倒西歪地走了出来,醉醺醺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走向宿舍休息。我听到刚结的薄冰被踩裂的声音,接着水花四溅——他们踩进了一个巨大的水坑里。这些人湿淋淋地从里面爬出来,笑骂不止。我站在黑暗中,看着同样的场景在随后出来的其他人身上一次又一次上演,冰冷肮脏的水花一次又一次溅起。有一个人甚至整个跌进了水坑。虽然人冻得不行,但我看着这重复的闹剧,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假如他们能像我看见他们一样,看见我站在黑暗中注视肮脏水坑里倒映着星光的话,他们一定觉得我是怪人;是便当小娘,是不祥女巫,是死亡化身;说不定还会把我绑到木桩上烧死。

  我看的忘乎所以,几乎都忘了沃尔特·威廉姆斯这个人。终于,他出现在门口,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在台阶上停了停,抬头望向天空,判断明晚天气的样子,和我见过的别的航空兵一样。当沃尔特望着天空时,身影似乎有些发抖。但当他走下台阶踏上霜打过的草皮时,他还是那个闲庭信步的沃尔特·威廉姆斯。他呼出一团团白气,和其他人一样。而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确定:这会儿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是平时见不到的卸下防备的状态。接下来发生的事又傻又无趣。沃尔特双手插兜,悠闲自得地离开了。在他就要走进营房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件本该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沃尔特和别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却没有踩进那个又大又深的水坑!我难以置信地走向水坑,边走边回想到底有没有听到他脚下冰面踏碎的声音。那个水坑更大更深了,比我想象的还要脏。只有在军事场所才能看到这样的水坑。我弯腰观察着水坑,脚踝和靴子已经被染脏了。就在这时,合作社大门再次骤然洞开,一大群人涌了出来。有人撑住了门,屋内的灯光倾泻而出,打在了我身上。

  尽管我很确定他们每一个人都看见了我知道我是谁,我还是起身拔腿就跑。

  总的来讲,那是个非同寻常的冬天。我们开始对盟军不断取得的胜利司空见惯,甚至有些人说起实际并没有发生的夏季反攻法国。但是我们知道,美国佬会在来年夏天加入战斗,与我们一起攻入法国,而俄国佬也没有放弃推进,所以战争结束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这些还不足以安定人心。因为我们知道,和平依旧遥不可及。在通往和平的道路上,送命的风险只会与日俱增。航空兵们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只想着下一杯酒,下一个姑娘,下一次任务。对他们来说,和平女神不过是陌生的白衣神祇,只有在碰上掌握他们命运的黑色神仙的怒火时,他们才祈祷膜拜。年尾将近,人们抓紧时间狂欢,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会不会活,怎么死。活下来的人是残缺不全,还是全须全尾,沉沦苦海,还是欢欣喜乐。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在基地附近一座宏伟庄园的谷仓里,我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圣诞节前派对。这座庄园原本属于一个显赫的家族,从基地的风向塔上眺望四野,目光所及之处绝大部分的土地都属于他们。当然,庄园早已被征用了,只是窗户不是用板子堵上就是砸破了。每当我们经过这里,就可以瞧见里面总是空荡荡的。我后来听说这座庄园再也没有人住进去过,任其风吹日晒,遭人破坏,直到五十年代毁于一场大火。庄园的谷仓紧挨着马厩,面朝着宽广的铺满鹅卵石的庭院。那天,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深沉如漆的乡间,我们远离战争,远离和平,也没人跳出来执行该死的灯火管制。马棚边挂着几盏烟熏火燎的煤油灯,可以想象,这里一定曾有漂亮的白色马匹,彼此亲昵地碰着鼻子。天气真冷啊,简直要冻死人,但在温暖甜蜜的橘色灯火里,在音乐响起,中队长戴着一条滑稽的围裙,从冒着热气的酒桶里用勺子给每个人舀出一杯暖酒时,你不会感到寒意。在用成捆的干草搭建而成的舞台上,鼓手们击打出欢快的鼓点,我也被这节奏带动着,融入这欢乐的场景当中。和往常一样,沃尔特一个人开着那辆生锈的破车莅临谷仓。他在横七竖八的卡车间找到了一处最好的停车位把车停好,然后以他那特有的优雅从车里爬了出来。明亮的灯光下,沃尔特·威廉姆斯如同一位现代的王子,空荡的老宅上的歪斜烟囱映衬着他的站姿。此情此景,在我眼中真是美妙无比。

  我跳了舞,但不是和他,而是和其他的女孩,还有几位年龄较长的男士。他们是财务和库房岗位,没什么生命危险,对我抱有些许同情。我甚至还像其他人一样,和中队长聊了五分钟。他是个好人,只是战争把他熬得骨瘦如柴。或许是因为这里远离一切尘世烦扰,人们才觉得稍微离我近点还不至于染上厄运。但是派对带给我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多数时间我要么站着要么坐着,孤零零地度过漫长的夜晚,也没可能在午夜前回到基地。于是我故技重施,悄悄离开了,在这儿溜走可比在基地合作社容易多了。我悄无声息地踱出谷仓,穿过鹅卵石庭院,踏进一层层轻烟和扬起的尘土里,直到身影融入夜幕。我观察了人群一会儿,脑中浮想起《彼得·潘》里面的一副插画:那些离开家的男孩儿和印第安人一起,围着营火跳舞。

  人们成双成对地从谷仓里溜了出来,藏身于卡车后面的寂静中。我试着回想起当时的场面,那种你们能幻想出的两副肉体急不可耐的样子。但我脑海中只能忆起男人那话儿,像公狗一样挺立着。我恶心的要命,落荒逃进黑夜的更深处。我百无聊赖地沿着围墙漫步于这宏伟而空旷的庄园,身边弥漫着老宅陈腐的潮气和荨麻的怪味;脚下的路模糊不清,我只能尽力分辨,扶着栏杆摸索着下台阶。夜已迟天微亮,我在巨大雕像投下的浅浅的影子里走着,虽已远离谷仓的喧嚣,这儿也并非死寂一片。在这隆冬时节,还是有活物出没,发出不知道什么的声音;起先很轻微,但就在你等不下去的时候,各种响声突然冲你而去;猫头鹰叫的声音,田鼠窸窸窣窣的声音,野狐呜呜叫的声音。

  我想我可能是睡着了,我没听到他来,或者至少是没能把他的脚步声和我脑子里的声音区分开。我的思绪,一如这半明半暗似假亦真的雕像,早已四散飘开,仙游他处了。我只是坐在黑暗里,觉得一尊雕像在动,根本没意识到那是沃尔特·威廉姆斯。他挨着我,和我一起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身上还带有谷仓里的味道,酒烟光热的味道。唯独没有的,是女人的香水味。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沃尔特避免接触的一长串事情里,“女人”也是其中之一。或许是这件事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当然了,沃尔特被一个女人独占也确实不妥,他可是整个基地的心理依靠。

  火柴的微光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沃尔特躬下身去,就着火点燃了嘴里叼着的两支香烟,然后碰了碰我,把其中一支递了过来,是支高档的细长烟,尝起来也醇厚香甜,但跟合作社卖的短粗烟比起来手感怪怪的,或许是因为香烟的亮头离我好远。没有人,我那时想,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为我做这些——用这种方式坐我身边为我点上一支烟。只有沃尔特。

  良久,他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灭,脚底蹦出一撮火星子。我也照做,不过轻轻蹭了蹭。

  “那么,你就是那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姑娘了?”

  没头没脑的,在这一片漆黑中,我点了点头。

  他笑了,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像他说话的声音一样,轻快美好。“大家竟然相信这种事!”

  “是真的,不是吗?确实是,虽然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因为……”我说不下去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倾吐过被当作“便当小娘”的感受。而我本来想说的是,我们信什么就会发生什么。

  我听见他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又掏出了一支香烟:“再来一支吗?”

  我摇摇头:“所有人里,你最不应该跟我在一起。”

  火柴亮起,我感到烟雾暖洋洋地扑在脸上。“那你可错了。你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用不着否认。我看见你在合作社了,一晚又一晚……”

  “我不是每晚都在。”

  “但也差不多了。”

  “我也看见你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水坑上走了过去。”

  “哪天晚上?”

  于是我给他解释起那天发生的事,整个过程中也不再刻意假装自己无视他。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听完了我的描述后沃尔特说道。但他对我所说的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这一次踩灭烟头前,他用烟头续了另一支烟。“我为什么要记着那件事呢?不过是个水坑而已,天知道基地周围有多少个这样的水坑。”

  “但它就在那儿,我看着呢,你就从上面走了过去。”

  他似咳非咳地清了清嗓子。“没有人告诉你我是谁吗?我是沃尔特·威廉姆斯,我运气好。”

  “恐怕不止如此吧?”

  沃尔特陷入长长的沉默。黑暗中,我只看到烟头起起落落,划出不安的轨迹。等他再次开口时,并没有讲关于战争的事情,而是说起了他的童年。

  沃尔特出身优渥,家住在伦敦附近的富庶郡县。一说到那里,我脑海中就浮现出BBC英国广播公司和乡下那些美丽的小径,路两旁是高高的花篱。作为家中独子,父母在他身上寄予厚望,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培养他,对这一点他心知肚明。起初他的人生轨迹和我刚刚加入皇家空军时渴望遇到的那些小伙子们相差无几。他按部就班入读名校,也真的代表家乡参加过板球比赛——虽然只有一次,还是因为正选的三柱门守门员突然生病了。沃尔特的父母为他安排了一条成为职业会计师的人生道路,他却一步都没走上。我想象里他的童年像是一张照片,照片里夕阳照耀在齐整的草坪上,留下斑驳的金色和绿色;随着他的话,这张照片开始变色,就像底片一样逐渐褪色。他说他的母亲是一个严格遵守刻板生活规律的女人,每天下午都会外出做那一天固定的事情。从外面回来之后,她便会坐在起居室里,手边放着她的玻璃杯和一瓶雪莉酒,等自鸣钟敲满五下,就摇铃招呼女仆进来为她倒酒。每天下午,一成不变。

  沃尔特在黑暗中平静地叙述着往事,在他讲到某些地方时,我听到什么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叮当声。一开始我以为是他口袋里的钥匙或者硬币,许多飞行员到后来都养成这样的习惯,在紧张时摆弄些物件儿。沃尔特摆弄的听着又不完全像是钥匙或者硬币,但当时,我已经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并没有想太多。飞行刚一出现在沃尔特的人生里,便成为了他逃避的方式。他的父母大为光火,因为那些投资在沃尔特身上的时间、金钱和上过的名校,都有付之东流的风险啊。他们不准沃尔特继续飞行,当作爱好也不行。沃尔特的父母于是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也断了亲情。然而沃尔特并没有放弃,他先是在机库里打杂,后来又干了地勤,逮着机会就驾机上天。他甚至还跟着一个马戏团巡演过一段时间。他说话的时候叮当声一直不停,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我们坐的石凳上来回摩挲着,似乎想轻柔地把记忆中的某些东西抹去一样。

    后来世界大战爆发了。虽然军队纪律与他所憎恶的父母那种死板别无二致,沃尔特还是很快志愿参军入伍。但实际上,他并不喜欢杀戮。他喜欢人,至少是其中的大多数,也逐渐对那些傻大笨粗的军用飞机着了迷。他一次次的飞行常用到特技和各种小招数,让他习惯了风险,然而沃尔特喜欢飞轰炸机多于歼击机,因为与大多数干危险行当的人一样,他希望挑自以为风险低的活儿,但结果并不那样。就这么上天落地,他渡过了自己的天人交战。沃尔特每每向飞机下面的世界投下炸弹,那个世界却连一次都触碰不到他。他内心的一部分知道,自己开始变得比手上驾驶的这台战争机器还要无情,而他余下的部分则意识到,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努力一次次飞过这片清冷无争的天空,而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谷仓那边模糊不清的乐队声已经消停好一会儿了。沃尔特的手在石凳上来回摩挲的动作在我眼中愈加清晰起来。我俩呼出的白气和他吐出的烟雾悬在空中,样子就像边上的一座座雕像。听过沃尔特自述的飞行事迹,我不难看出他是哪类人——不管有任何的坏兆头,他都相信自己会平安无事。并不是说沃尔特那会儿已经对自己的好运深信不疑。他告诉我,他确实会遵循例行的仪式,只为了安抚机组成员。不过我知道,虽然他没有承认,但在内心深处,沃尔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深信运气的力量。

  那是在我们刚刚开始对德国进行战略轰炸的时候。为了报复他们对英国的空袭,我方集结了大批的轰炸机,编成上下好几层的立体编队,浩浩荡荡地飞临德国城市。脑瓜灵光的专家肯定计算过了,上层飞机投下的炸弹砸到下层飞机的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在一次对法兰克福进行的大规模空袭中,飞机穿过浓重的夜色时,突然一阵颠簸,舷窗外火光一片。沃尔特的机顶炮手报告说一枚从上层掉落的燃烧弹击中了他们的右舷。等着他们的,要么火焰随时会蔓延到燃料管道,要么自己像灯塔一样被敌人的夜间战斗机盯上。于是沃尔特赶紧扔掉负载,掉头返航。谁承想,敌方战机并没有出现,吹过机身的猛烈气流使得燃烧弹并没有完全燃烧起来。几个小时过去了,在天色泛白时他们终于飞过了法国海岸线,到达了英吉利海峡上空。整个机组开始相信他们有好运护体,心里都在默默地盘算着,回去后可得在酒吧里好好炫耀一番今天的事迹。然而就在这时,飞机右机翼的位置突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原来这里被燃烧弹的高温烧得变了形,现在终于支撑不住,被气流扯了下来。转眼之间,轰炸机变成一团翻滚的火球。 

  那个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飞机坠落的疯狂推力,还有海和天。大海在眼前忽闪而过,狂风在耳边尖厉嘶鸣,飞机不断翻滚着,他们挣扎着解开安全带,试图从舱门或是机翼撕开的口子逃生。沃尔特说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困在一场杂乱不堪、无法挣脱的噩梦里。他脑子里唯一能想起的就是之前不知从哪里听说的:从高空坠落海面就像拍在水泥板上一样。不想死;想要活下来的运气。在短暂的失重下,好多血珠漂浮在他周围,他看到副机师被一根铁条扎了个透心凉,可是沃尔特无能为力。他好不容易爬上轰炸机巨大的顶部,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甩回了机舱。沃尔特一头栽了进去,卡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管线里。翻转的力量牢牢地钳住他,压得他喘不过气。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念头,那个成千上万的空军在这种情境下都会闪现出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只要能给我一点运气,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黑夜渐渐淡去,东方透出光亮。我目光低垂,看见沃尔特手中拿着的是两颗白色的骰子,不停地抛接把玩着。

  “所以,好运眷顾了我。”他说,“在掉进海里之前,我的伞包及时打开了,救生衣也充满了气,燃烧的飞机残骸也没有击中我。不过我当时还在想,这大概是个残酷的玩笑,到头来却要冻死在肮脏的英吉利海峡里。但随后我听到海浪间传来的引擎声,我赶紧发射了信号弹。二十分钟后,一艘鱼雷艇找到了我,还是自家人的。就这样,所有的机组成员中,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他人都变成了尸体。”

  在黎明的薄雾中,周围树木和雕像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此刻,那一座座肃穆的雕像在我眼中如同一具具伤亡者的躯体,被浓雾似的绷带裹满全身。而且我还看得清沃尔特之前扔出的骰子点数,一股寒意穿透了我的身体,比黎明的清冽更让我毛骨竦然:6,6,6……[12]

  [12]三个六在西方语境中被认为与魔鬼有关,为大凶之兆。

  沃尔特再一次发出了那种声音,似咳非咳,似笑非笑。

  “所以就是这样。我从水坑上平安走过,我一次又一次从任务中平安返回,因为我是幸运的活化身。”

  “你能掷出其他点数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再次掷出骰子,两个六。“这不是什么把戏或障眼法,也绝不是任何你能想到的花招。”再掷一次,还是两个六。这边厢是骰子打转的声音,那边厢是我牙齿打颤的声音。

  “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试试。”

  “你忘了我是谁,沃尔特,我不用试,我相信……”

  沃尔特把骰子装进口袋,然后站起身,用他那特有的眼神四处打量了起来,脸上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天色更亮了一些。我发觉自己的手指已被冻得发白,指甲发青,外套双肩上触手所及之处,一片粘冷湿滑。而这个遍布雕像的地方,我也终于发现,根本不是什么花园,而是教堂的墓地,我们坐着的石凳其实是一块墓碑,四周全是形态各异的天使雕像。

  “来吧。”沃尔特伸手拉我,我于是递出了手。

  我以为沃尔特会带我折返回他的座驾那里,但并没有,反而被他领着在墓碑间倘佯。沃尔特双手插兜,断断续续地吹着口哨,检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和日期。他们大都来自那个显赫一时的家族,都曾在那座被高高的树木环绕的大房子里生活过。不远处有一座石砌的小教堂,沃尔特走过去,使劲地推门,直到门背后不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门便开了;他招招手,示意我跟他进去。

  小教堂和墓地一样安静而空荡。战争期间就是如此,要么空无一人,要么人满为患。教堂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长椅上满是鸽子粪和羽毛,却仍不失肃穆。对我来说这个地方不算难过,即使教堂内怀念亲友的纪念物随处可见,因为战争带来的悲怆早已盖过了这寻常的生老病死。其中一个纪念物是一座被好几个襁褓环绕的女人的铜像,沃尔特说那代表的是她早夭的孩子。即便悲惨如此,我还是在这个可怜女人的脸上看到一丝坚毅的神情。至少她知道,自己给过这些生命机会。

  “我搞不懂,”我蹲在沃尔特身边,看着他向墙角的一个旧洋铁炉里填塞木屑,“你怎么会……”

  沃尔特划着一根火柴,扔进布满蛛网的炉栅。噼里啪啦的,火焰舔着了木柴,迅速蔓延开来。“没什么特别的,和玩牌一样,和做其他任何事一样。”

  “难道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他直直地盯着我,我再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寒意,即便此时炉火微弱的热量已经传到我身上。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虹膜如他这般蓝,就像是夏日的天空,也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瞳仁如他这般黑,就像是出击的夜晚。我连忙把视线转向一边。

  他站起身来,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在他点烟时我注意到他的手又开始颤抖。

  “沃尔特,等打完了仗,你肯定能发大财。”

  他再次发出了那种笑声,似咳非咳,这让我无比怀念他真正的笑声。接着他一边快速地踱步,一边连珠炮地讲话。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应和着炉火的噼啪声,在教堂里回响着。这声声入耳,连带炉火温暖的痛意钻入我的身体。

  “怎么发财?去赌场玩最大票的吗?你觉得他们能让我玩多久?”

  沃尔特接着说,这世上有得必有失,没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生命如此,战争如此,就连童话故事也是如此。早在法兰克福上空的那个夜晚之前,他就已经历过一切。在轰炸机的天空之上,你绝听不到下方人们撕心裂肺的惨叫,也听不到建筑颓然倒塌的轰响。

  沃尔特慢了下来,又回到我身旁蹲着。他凝视着炉中的火苗,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现在都还瞧得见,”他说。他眼里从未有过笑,这会儿连嘴角边的笑也消失不见,“每一发子弹,每一颗炸弹。就算在梦里,我也摆脱不了……”

   “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沃尔特……”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力得让我吃痛不已,眼中的神色更让我感到恐惧。他开口说话,却不过是呢喃自语,发出的话音语调和可怜的已故戴森少尉那时一样,就在那个久远的夏夜,把我压在老橡树上的时候。

  沃尔特说他“都还瞧得见”的意思,真的是说他什么都瞧见了,那些玩意时不时闪现在他眼前,我估计应该像是噩梦里看到的景象,就像我梦见死去的空军官兵一样,不时让我心烦意乱。他的眼睛里看到鲜血,耳朵里听到惨叫,全身都感受到建筑物倒塌时可怕的混乱。他曾有好几个星期饱受惨叫声折磨,惨叫声源于一个女人,被困在无人知道的地下室里,慢慢被破裂的下水管道漏出的积水溺死;说起这件事时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景象里并不单单是沃尔特投下的炸弹,或单单是他战时的所作所为,而是一遍遍的、可怕的闪回,让他看见现在正在上演,未来还会发生的战争全貌。沃尔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他难以接受。他低声吐出一个个名字,我从未听过的名字:贝尔森,达豪,广岛,长崎[13]……。沃尔特告诉我,他曾一次次地走入大海,想让大海带走他所背负的一切,但潮水却弃他而去。他还打算开车撞墙,但最终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或者说过于相信他的好运,无论怎么做他都死不了,这才作罢。没错,关于沃尔特的那些传说,绝大部分都是真的,随后皇家空军对最好最幸运的飞行员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怎么说,沃尔特依旧是一名飞行员,天空依旧对他充满吸引力。在期盼着战争早日结束这一点上,沃尔特和我们所有人是一致的,因为他知道我们与之作战的邪恶势力的真面目,比我当时能意识到的要深刻得多。正因如此,他才依旧义无反顾地登上轰炸机,一次次飞入那漆黑的夜空。

  [13]贝尔森和达豪为德国城市,广岛和长崎为日本城市。

  沃尔特慢慢松开我的手,用手把头发向后拢了拢,又搓了搓自己那张饱经沧桑的脸,然后弯下腰去收集周围的旧木柴,把它们填进火里。我已经盯着炉膛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寒意终于散去。我站起身来,走在那些长椅的过道之间,顺手拂去板结开裂的积灰,并仔细研究起几座黄铜和大理石制成的小雕像。这些雕像的年代非常久远,久远到它的艺术风格在今天看来略显怪异:在一个胖乎乎的小天使旁,竟搭配着一个长着翅膀的骷髅……

  在我观察雕像的时候,沃尔特已经走上了教堂的讲坛。我转向他,看见他努力恢复了平日的做派,亮出那副大家都知道的沃尔特·威廉姆斯[14]独有的舞姿,显出正常人的模样。在冬日阳光和炉火青烟的映衬下,沃尔特身躯一震,重新变为那个英俊好看的男人——虽已年长但身形依旧修长挺拔,笑意暖似盛夏,双眼蓝如寒冰。他转过身,在讲坛那早已松动的石砌地面上转了个圈,伸出双臂,来了一个弗雷德·阿斯泰尔式[14]的舞步,脚下的踢踏声回荡在大小天使和骷髅雕像之间。我不禁笑了起来,向他走过去,像电影里的情侣一样,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吻上了,姿势是那么地笨拙而又青涩,就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我们吻了很久很久,对我们来说那段时间是如此地悠长。

  [14]弗雷德·阿斯泰尔(1899年5月10日-1987年6月22日)是美国著名电影演员、舞蹈家、编舞者和歌手,被认为是影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舞蹈家,代表作包括《柳暗花明》《皇家婚礼》等。

  我们冻得发抖便回到炉边取暖,沃尔特脱下他的夹克,铺在炉火前。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眼里再没有半分犹豫,接下来的欢好顺理成章。于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我和沃尔特,在这座小教堂里。事后,沃尔特的不安还是没有散去,他还是经受着折磨,但他把这些情绪压抑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又开始在教堂里逛了起来。教堂后边有一个木制的小阳台,是唱诗班专用的小台子。我在炉边缩成一团,沃尔特踩着台阶登了上去,站在上面俯视着我,略带笑意朝我挥手,一团团的尘土和碎屑从那里不断掉落。看得出小阳台的整个结构蛀烂得千疮百孔,极不安全。但沃尔特偏偏又跳起舞来,那弗雷德·阿斯泰尔式的踢踏舞,不断敲击着脚下木质的地板。

  我非常肯定自己确确实实看到了那一幕,当时我就坐在快要熄灭的火炉边,盯着沃尔特看,眼睛一眨都不眨。在沃尔特跳舞时,小阳台的地板整个掉了下来,但沃尔特却没有跟着掉落,他悬在半空,舞姿依旧。

  按规定,沃尔特今天早上必须返回基地,我也一样,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无线电联络里早就有传言说,就在今晚,无论大家有没有完全酒醒,也不管它是圣诞节还是平常日子,将会有一场大规模空袭,会是最大的一次。我们离开教堂,穿过枯槁的树林,走回杂乱不堪但已空无一人的谷仓。那里遍布垃圾,地上满是抽剩的烟蒂,空气中弥漫着尿骚味。我们俩几乎全程沉默。为了启动他那辆老爷车,沃尔特不得不撬开引擎盖,在发动机上鼓捣了半天才勉强打着了火。他开得很慢,很小心,沿着堤围间平整的道路开回了机场。兰开斯特轰炸机如一排排蜻蜓似的停在地平线的尽头。我们经过重重门禁时,并没有人看到我俩在一起。

  沃尔特摸了摸我的脸,留给我一个他特有的微笑后便转身离去。我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营房和其他附属建筑之间,才慌急慌忙地去换衣服开始我的工作。要不是他的手指蹭过我的脸颊留下的油污,我可以假装自己这一切从没发生过,然后继续回到我的工作里,忙于敲击打字机,订购成罐的芥末、成桶的果酱,以及成袋的黑加仑;而打字间外,一列列弹药车正穿梭在停机坪间运送着致命的钢铁炸弹,地勤人员使劲拖拽着燃料补给车;空勤人员则坐在简报室里,作战地图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上面标出了欧洲大陆的某个城镇,这意味着在座的当中,有人今晚将葬身于此。

  等待冬夜降临无需太多时间,那晚的云层稠密无比。跑道的指示灯亮了,在黑暗的映衬下,机场仿佛是这世界上唯一光明的地方。远远望去,只能看到空勤人员模糊晃动的影子,他们也许已然掷出了人生中最后一次飞镖,打了最后一局扑克,脚上套着不成对的袜子,吹了口哨或没吹口哨,抚摸了自己的护身符,亲吻了带有香味的信笺,手按过地面,最后终于走出营房,走向待命的轰炸机。我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看着这每次出击前都照例上演的仪式,徒劳地想要分辨出聚集在轰炸机边的那些人中哪个模糊的影子是沃尔特的。我听着梅林发动机挨个启动的巨大轰鸣声,一个接着一个,很快汇聚为一波接一波的声浪。如果你在此时此地,一定会为德国人感到遗憾。就在声音大得快要无法忍受的时候,一发绿色的信号弹打上天空,在基地上空闪烁着,引擎巨响随之发生变化,轰炸机调整机头,朝向迎风的方向,缓缓地,让人揪心地,满载炸弹和燃料,在跑道上蹒跚挣扎着挨个起飞。

  那天晚上,天都黑透了。我们一直听着,等待着,直到最后一架兰开斯特轰炸机安全起飞,消失在茫茫夜空。

  最终,多亏了我方秘密开发的归航雷达技术,这场突袭取得了成功。沃尔特的轰炸机也安全返航,但沃尔特·威廉姆斯本人却没有回来。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但绝大部分人都不相信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我顶着刺骨的寒意穿过机场去看沃尔特的飞机。那个时候风越来越大,撕开了云层,于是在经历了之前一天一夜的行动后,迎来了一个短暂的间歇。没人在那附近,沃尔特飞机里剩余的弹药和燃料已经被清空,停放在一个专放破铜烂铁的偏远角落里。

  与这些钢铁怪兽进行近距离接触是一种奇异的体验。无论它们是完好无缺还是残破不堪,你都能感受到它们是多么的庞大,又是多么的脆弱。我走在机翼的影子里,听到机翼在穿过沼泽的咸风中嘎吱嘎吱的叹气声。我攀上之前从没爬过的机组用梯,挤过一个个狭窄的隔舱,一路上身边全是管路和电线,直到走进发出灰色亮光的驾驶舱里,里面满是燃油和橡胶的焦臭味,让人想吐。

  沃尔特机组的战友报告说,他们在返航途中遭遇了一次猛烈的颠簸,汹涌的气流卷进机舱。但在那个狂风呼啸的傍晚,当我查看驾驶舱的时候,却看到了另一个故事。机长所在座舱罩的很大一部分,还有他那一侧的机身外壳,都被撕了下来,要不是另一架飞机的碎片干的,就是一发高射炮哑弹。沃尔特也被这突然的气流稍带上,甩到空中。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都没有人看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副驾驶小心驾驶着飞机穿越夜色,安全抵达基地,机上的战友们都盼望沃尔特还活着,还是那个好运的沃尔特,能成功穿越法国回来,而不是当德国佬的俘虏。但当第二天天亮时,他们发现,不管是沃尔特自己有意也好,还是那阵把他吹出去的风过于怪异,他座椅上的安全带全都被解了开来,他的降落伞包也没有背在身上。直到现在,伞包还放在那里,好好地待着。风尖啸着穿过破损的飞机,我弯腰抚摸起伞包,触及到这一大捆丝绸伞面里的硬衬,本来能承载他,保障他安全降落。

  那一刻,我信了。

  第二年春天,我被调到另外一个基地。我所在的小分队因为某些人官僚主义发作,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重组了,这在军队是常事。那个基地原本有他们自己的“便当小娘”,但几个月前上吊自杀了。他们基本上对我身上的传言不闻不问,就好像那个可怜的女孩用她的牺牲带走了我背负的重压。她的牺牲,还有沃尔特的。

  然而,我还是被发生过的一切改变了。之后,我和一些男人约会过,保持过长期的恋爱关系;也有在别的关系下,我跟对象都欢好到底,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半途打住。但沃尔特的幽灵一直如影随形,不时在我眼前闪过。他那特有的神情、那双眼睛、那刻上皱纹的帅气脸庞。我发现自己没法跟别的男人确定关系,没法相信他们真的会好好爱我。当战争终于结束的时候,我老了许多,再加上母亲患上关节炎,父亲又中风,我只好回家帮他们打理茶室,一个人忙里忙外。时间是个有趣的东西,上一刻你还只有十八岁,好运满满,刚刚参军入伍离开曼彻斯特希望一去不回头。下一刻你又回到了这里,累得每天早上骨头酸痛,成天在炉灶边烟熏火燎,曾经娇嫩的脸庞也变得虚火浮肿。柜台前的顾客则在不停地喊你夫人,而不是小姐,哪怕他们知道你还没结婚,而且永远也嫁不出去。不过,我的生意还算红火,虽然腰也累弯了、手也燎坏了,脸上全是个皱纹,面色光青。我一直维持着生意,直到十年前街角出现了一家麦当劳。现在,我的生活只属于我自己,至少意味着不用为别人而活。我尽量保持身体的活力,每周都爬山去邮局领取我的养老金,虽然爬起来越来越陡了。

  战争的梦还是时不时的出现,对沃尔特·威廉姆斯的思念也从未停止。事实上,甚至比眼前这沉闷灰暗的日子更加明亮。我常常思考,比方说,如果每个人都能看到沃尔特所看到的那些景象,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战争中究竟会发生什么,并且亲身体验过那种折磨,这个世界也许会变得更加和平,人们也许会更加善待彼此。但我们现在有电视机了,不是吗?人们可以从电视里看到街头上快要饿死的孩子和散落的断肢残骸。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得是个特别的人,需得天赋异禀才能承担起交予你的那些任务,还得遭逢某个特殊甚至是有些怪异的时期才能有机会施展出来。你得像沃尔特·威廉姆斯那样,即幸运,又不幸。

  现在,我可以说出来了,之前我根本不敢对自己说出这话。对沃尔特而言,生命本身就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虽然我无比珍视他在那短短几个小时里给予我的爱意,但我知道,他之所以单单钟情于我,只因为我是:

  便当小娘,

  死亡之花,

  不祥女巫。

  有时我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沃尔特的轰炸机。真的是空中飞来的金属碎片吗?还是运气本身最终变成了耗散他生命热量的冷墙,变成了黑色轰炸机神明握捏他的铁手?在我生命中最为黑暗或最为光亮的时刻,那个我甚至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悲伤还是狂喜的瞬间,我总会想起他,在星光下走出合作社,走过那个肮脏的水坑;想起在那个旧教堂里,我们缠绵温存之后,我看着他在我上方的唱诗台上起舞,脚下除了灰尘和阳光,空空荡荡。我更想知道的是,像沃尔特·威廉姆斯这样幸运的家伙,到底能不能在不带降落伞的情况下安全着陆。抑或是他还在他深爱着的天空某处,没有落地。

  仍在降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