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9日,在纽约春日晴朗的阳光下,创立于1841年的耶稣会名门Fordham大学迎来了她的第173届毕业生。毕业典式结束之后,许多毕业生们兴奋地冲向学校体育馆的一座钟亭前,以践行学校自1946年以来的传统仪式——在毕业之际亲手敲响这只“胜利之钟”。这座宝形造的钟亭和樱花树一起为这座充满天主教传统和都铎哥特式风格建筑的校园增添了些许东方的气息。而这只历经风雨的铜钟也确实诞生于遥远的东方,它曾经主人的名字是:日本海军“隼鹰”号航空母舰。

起源

西方最早的舰钟使用可以追溯到14世纪,那时出现了在雾中鸣响舰钟避免船只相撞的记载。然而,钟成为航海用具的原因远远不单为此。中世纪时,在遍布欧洲各地教堂的钟塔中,神职人员们每日严守时刻的钟鸣渐渐被人们视作上帝掌握着时间这一权威的象征,钟也借此超脱了自身有着动人悦耳甚至启迪的声响与优美的外形等客观属性,成为了有灵力甚至是神明护佑的物品。海洋在那时候依然是充满着未知与危险的,16世纪的版画中,画家们用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描绘了船员们所见到的深海怪物们,很多航海中的迷信也起源于这个时期。风暴与大浪是恶魔与怪物作祟,而钟鸣就像神明的宣告,被相信有着平息风暴,驱赶魔鬼的效果。至今我们还能在留存下来的绘画中看到,船员们在疾风骤雨中拼命敲击大大小小舰钟以求风止浪息的场景。

当然,,舰钟成为必不可少的航海用具之一还是因为其报时、信号、警报等不可替代的功用。舰钟通常由黄铜制成,也有其他合金的例子。报时是风帆时代舰钟最重要的功能之一,通过敲击的次数能通报现在时间。24小时一般被分为6个4小时的“班执”(watch),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关于舰钟还有一个有趣成语,“把钟也暖暖”(warm the bell, to,)。这是源于海上的计时通常由沙漏完成,当班的水手想偷懒时会通过加热沙漏让玻璃变软外扩使得通过瓶颈的沙子漏得更快,漏完了就能敲钟换班了。然而舰钟只是报时工具,加热它当然达不到这个目的,所以这个成语的意思就是不必要的无用功了。

如上述提到的,舰钟由于其“灵力”,作为安全、秩序与守护的象征,以及极为重要的功能而被认为有着舰船灵魂的寄宿,这种的信仰甚至为它在语言中赢得了一些“特权”:英语中在使用普通的时钟的时候会用“strike”(击打),而在使用舰钟的时候则只会用“ring”(鸣响)。正因为其重要性,舰钟往往会镌刻舰名,建造时间等等重要信息,也成为沉船考古的重要目标。尽管在电气化时代到来之后舰钟已经没有了航行功能上的必要,但其作为仪式与象征的意义,使得各国海军仍有军舰设置舰钟的传统。例如美国海军规定:舰钟在舰船服役时一直随舰,即使军舰改名,原名舰钟也必须保留在舰上。军舰退役之后,舰钟将会移送到美国海军部,作为美国政府与海军部永久财产保存。舰钟这种“与舰同在”的特性,也让它们有幸陪伴其主人一生,成为历史名副其实的见证者。

相望于东海的彼岸——定远、镇远与雪风

现存于小田原高中的镇远舰钟

定远与镇远是清朝政府订购于德国的铁甲舰,定远姐妹在1885年服役时是东亚吨位最大的军舰,也是北洋水师的主力,在之后的甲午战争中被寄予厚望。然而黄海海战时参战的两远并没有发挥出她们应有的作用,北洋水师遭到重创。之后定远受损后于旅顺港内自沉,镇远被掳获后编入日本海军,保留了舰名,服役至1912年与横滨解体。定远的舰钟一只存于日本佐世保海上自卫队史料馆,而镇远的舰钟一只存于粟岛商船学校遗迹,另一只存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小田原高中。

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之后,1973年时任日本参议院议长河野谦三(小田原高中的校友)访问中国,与周恩来总理谈到保存于他母校的镇远舰钟,周恩来表示“希望小田原高中将它作为国际友好,和平之钟保存下去”。河野后来向母校出资寄赠了镇远的钟亭。

雪风/丹阳的舰钟

阳炎型8号舰雪风是一只传奇军舰,她在1939年3月24日于佐世保海军工厂下水,1940年1月20日服役,参加了太平洋战争中诸多重大战役并近乎无损幸存至战争结束。1947年7月6日,雪风作为赔偿舰交付中华民国,1948年5月1日改名“丹阳舰”成为中华民国海军旗舰。丹阳于1966年退役,曾经在雪风上服役的日本官兵曾经请愿民国政府将丹阳回赠日本保存,但是这个世界上终究不存在不沉舰,丹阳在1969年由于风暴破损,民国政府决定对其执行解体。丹阳的舰钟现存于左营海军官校。

定远、镇远与雪风的舰钟,都没能回到各自的家乡,而今相望于东海两岸的它们,无言地勾勒出中日这100年间纷繁复杂的史话。

丹麦海峡的幸运与不幸——欧根亲王与胡德

欧根亲王号的舰钟

德国海军希佩尔海军上将级重巡洋舰3号舰欧根亲王1938年8月22日下水于基尔港,1940年8月1日完工。1941年随战列舰俾斯麦号参加“莱茵演习”行动,在丹麦海峡遭遇英国皇家海军舰队。欧根亲王在战斗中对皇家海军的胡德号和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都造成了有效炮击。此战中击沉了胡德号的俾斯麦号,在返回法国途中被驰援的英国舰队追击最终沉没,欧根亲王则躲过一劫成功返回了布雷斯特。

1945年5月德国投降后,欧根亲王是德国海军唯一能正常运作的大型水面舰艇,作为战利品移交给了美国海军。1946年被选作“十字路口”行动,即氢弹实验的标的舰之一。因为美国海军正式编入了欧根亲王并赋予了编号IX-300,所以美国海军决定让她享有美国军舰的同等待遇。在移送至实验之前,欧根亲王的部分物件被取下得以幸存于核试验,而舰钟是其中之一,现存于美国海军历史与遗产中心(Naval History and Heritage Command)。

胡德号战没75周年的仪式上,安妮长公主敲响了被打捞修复的胡德号舰钟

作为曾经皇家海军的骄傲,对胡德残骸的探索从战后就一直存在。在2012年的胡德号探索活动中,舰钟虽然被发现了但是未能成功回收,3年之后的2015年8月7日,在英国国防部的许可下,保罗·艾伦的沉船探索团队再次前往胡德残骸海域,成功打捞了胡德的舰钟。并将其归还给了英国皇家海军。经过修复与复原,2016年5月24日,在英国皇家海军国家博物馆举行了纪念胡德号战没75周年的仪式,缅怀与舰同沉的1415名皇家海军官兵。仪式上,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唯一女儿,安妮长公主再次敲响了胡德号的舰钟。

更多关于保罗·艾伦的沉船探索可以参阅笔者的另一篇文章

值得一提的是,同样参加过丹麦海峡海战,后来组成Z舰队前往太平洋支援美国,在马来半岛附近被日本海军的陆上攻击机击沉的威尔士亲王号的舰钟在2002年被成功打捞,现存于利物浦默西塞德郡海事博物馆(Merseyside Maritime Museum)。

梦中的旧金山航路——飞鹰与隼鹰

杜鲁门敲响“胜利之钟”

橿原丸、出云丸是原本计划通航于旧金山太平洋航路的大型邮轮,1939年开始建造,然而已经开始谋划对美作战的日本政府要求设计时必须考虑有在“必要时”征用并改造为航母的潜力。建造途中,随着战争阴影的加深,橿原丸与她的姊妹舰出云丸被要求直接作为航母建造。1941年6月24日,姐姐出云丸被重新命名为特设航空母舰“飞鹰”,下水于川崎重工业神户造船所。2天后的6月26日,妹妹橿原丸被重新命名为特设航空母舰“隼鹰”,下水于三菱重工业长崎造船所,飞鹰与隼鹰分别于次年7月31日和5月3日竣工服役。隼鹰随后参加了中途岛海战中对阿留申群岛进行的“AL”作战,1942年~1943年与飞鹰一起在拉包尔与美军拉锯。1944年6月20日,菲律宾海海战的最后阶段,美军第58特遣舰队3个支队派出216架舰载机对日本第三舰队第一机动舰队发动了进攻,隼鹰中弹两枚,飞鹰则被命中一枚鱼雷引发大火沉没。隼鹰幸存,修复后参与了一些运输护卫等任务,12月9日遭到美军潜艇雷击,损伤后返回佐世保修理直到1945年3月,随后停泊在佐世保直到日本投降。终战后隼鹰被用作复员舰直到1946年,1947年8月1日完成解体。

在菲律宾海战中,两枚之一命中隼鹰的航空炸弹的冲击波使得位于舰桥上的舰钟被震飞落入海中,飞鹰的舰钟也随舰体一起沉入菲律宾海的海底。然而,在海战结束后,在塞班岛附近的美国海军奇迹般地发现并打捞了隼鹰的舰钟。闻讯的海军上将,太平洋舰队司令切斯特·W·尼米兹决定将这只钟赠予Fordham大学以纪念许许多多从这里弃笔从戎并牺牲在战场上的美军将士,于是在1944年,隼鹰的舰钟被美国海军带回了美国本土并送往纽约。战争结束后,1946年5月11日,经过纽约总教区总主教弗兰西斯·斯贝尔曼的降福,被授予新使命的铜钟被时任美国总统哈里斯·S·杜鲁门在Fordham大学第一次敲响,从此成为Fordham大学每当本校队伍在体育赛事胜利以及毕业典礼时敲响的“胜利之钟”。

这只镌刻着它曾经主人名字的铜钟代替出云丸、橿原丸两姐妹完成了那被战争夺去而不曾实现的旧金山航路,并且横越了美洲大陆,永远地留在了大西洋西岸的纽约。在校园里樱花漫开的毕业之春,如同鹰啸的阵阵钟声,一定能穿越过半个地球,传达到她们的故乡长崎和神户吧。

Fin.

记于2018年6月26日,隼鹰下水纪念日

参考资料:

Wede Karl. The Ship’s Bell: Its History and Romance. South Street Seaport Museum.

Tom Bennett. Bells from Shipwrecks.

杉浦 昭典.“鐘にまつわる話”.神戸大学.

Naval History and Heritage Command. “Ships Bells“出云丸,一起去旧金山吧!” ID:4156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