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小说2022春卷》

路内、韦敏、蒋蓝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收获长篇小说2022春卷》收录作家路内《关于告别的一切》、韦敏《我无法证明岁月有脚》和蒋蓝《成都传:从春熙路到华西坝》。散文家蒋蓝将目光集中在成都的沧桑屋檐下,投射在它的砖石与阡陌之间,寄托于对碧水、城堞和往事的感叹中,写就一部《成都传》。《收获长篇小说2022春卷》选取其中“成都街市的‘川味’”“百年金街春熙路”“成都的美食渊流”“华西坝往事”等内容,编成《从春熙路到华西坝》,读者可从其中重要历史人物的情感踪迹与物理踪迹两条线路,领略一座西南大城的城市气质与诗性空间结构。

成都街市的“川味”

蒋 蓝

1872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游历四川后,在《李希霍芬男爵书简(1870—1872)》中描述他对省会成都的印象——

(成都)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也是最秀丽雅致的城市,街道宽阔,大多笔直,相互交叉成直角……所有茶铺、旅馆、商店、私人住宅的墙上都画有图画,其中许多幅的艺术笔触令人联想起日本的水墨画和水彩画……这种艺术情趣在周围郊区随处可见。而每一个小城镇在这方面都好像是成都的再现。由红砂石建成的牌坊在乡间触目皆是,所有的旅游者无不为其精湛的艺术而感到惊异。牌坊上布满了以神话或日常生活为题材的浮雕,大都具有一种幽默感,其中一些不愧是中国的艺术杰作。这种优美在人民文雅的态度和高尚的举止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成都府的居民在这方面远远超过中国其他各地。

紧接着,李希霍芬特别提到:“有20多个表匠,基本都集中在唯一一条街上。每人一家店,店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钟表。这也说明了这里不寻常的奢侈——北京都找不到。”估计这条街只能是东大街。那么至少在1872年,来自西洋的钟表已经在成都形成了钟表销售、维修的产业,这的确令人艳羡。

由此可见,在18世纪以后,兴起在欧洲的关于“远东的想象”,成都作为“西部的北平”,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法国地理学家马尼爱游历四川后,在其《游历四川成都记》一文中,对成都的真实描绘,一个远望起来显得光鲜的城市,其实也有很多不忍细看的地方:

初至中国大城,往往满目秽芜,不堪逼视,成都则亦犹是耳。惟于晓色朦胧之际,遥望其间,尚有巍峨气象……其时城闽暗淡,景色清葱,若隐若见,如龙盘,如虎踞,扼峙于旷土平原;而河道纵横,亦复绮交脉注,诸河上流迤西八十法里,有瀑布自悬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罂粟花地俱藉以灌输畅茂;但觉连陌如云,鼓风成浪,此景此情,犹宛然在目也。成都小巷“恶陋无比”,给人难以忍受的感觉:“自郭外反城中,随路秽积,不可向迩。余坐肩舆(轿),从人丛中挨擦以过,前者方开,后者又挤,加以道路窄小,迤逦前进,倍极艰难。或损墙泥,或伤门扇,方触招牌,又踏遗粪……欲觅其地,不能不息心静气,穿羊肠,越鸟道,所经房屋,秽败摧朽,如人身之患大麻风,无一块好肉。甚且误入不通之巷,时须跨过垃圾之堆。街石既不合缝,又极滑达,经行其上,跌撞不止一次。沿途臭气扑人,饱尝滋味,踟蹰前往。盖惫其也。

成都大街市容与小巷迥然不同,显示出生气蓬勃之繁华气象,给人美好印象。

幸无意中忽至一街,甚为宽阔,夹衢另筑两途以便行人,如沪上之大马路然。各铺装饰有绸缎店、首饰铺、汇兑庄、瓷器及古董等铺,此真意外之大观。其殆十八省中,只此一处,露出中国自新之象也。然使此地不在中国,则亦不过为商贾辐辏之区。何足挂齿。惟中国到处颓唐,遍生荆棘,得此自觉分外鲜明。以实在而论,此地场面,亦甚平常,惟较之沿海一带及内地各城,为差胜耳。广东、汉口、重庆、北京皆不能与之比较。数月以来,觉目中所见,不似一丛乱草,尚有城市规模者,此为第一。(转引自张学君、张莉红《成都城市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53页)

而英国享誉世界的女探险家伊莎贝拉·伯德,1898年抵达成都城,则明显以一种女性的细腻来感知成都,她反复提到了成都城的宏伟:“这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城市,气派的城墙维护得令人赞叹,这是继承了公元前3世纪的建筑,周长大约14英里,墙基宽66英尺,墙顶宽40英尺,高35英尺,而由我们也许视为有点值得敬畏的‘土方工程’——一道墙内的堤防几乎相当于城墙的全部宽度——支撑着它,差不多绕着城墙整整一周。城墙顶部是极好的步道,用非常精密而坚固的砖贴面,有8个棱堡,由4道出色的门贯通其间,严密防守着。这是为了征收当地税赋和厘金,很难在外国进口货上征收到的。”

从她的叙述里,可以发现清代成都城墙的建筑,并非简陋而单薄。而她在对城外星罗棋布的“林盘”的描述之后,注意到了城墙下的曲径通幽布局与浮荡而起的诗意:“在拥挤、繁忙的成都街道的周边地带是真正迷人的城墙内郊区,一片碧绿,十分安静,那里有深深的门道通往美丽的花园,繁花照眼,橘树和其他果树成荫。一些长满水生植物的池塘闪烁着金鱼的鳞光,清凉的滴水声玲朗可闻精工的格子架上,满是攀缘植物的新绿或红花菜豆开花的闪光,幽深的林阴小道;茶花的芬芳气息漂浮在阳光明媚的空气中,表明享受这一幢幢舒适住宅的人是些富裕闲适的安全之家。从城墙上看平原风光,美丽富饶,遥远的雪峰非常醒目……”

从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延宕到今,成都仍然是中国唯一的、可以目睹雪峰的一线城市。

但伊莎贝拉·伯德更感兴趣的,是成都的香气,因为成都街头已出现了很多香水商店(舶来品)。而一股更为浓郁、持续的香气,则来自香水之外:“我看不出成都与北京有相似之处。如果不强调其他实质性方面的不同,成都干净、整洁却差可比拟,但其声望不可能与北京相提并论。城内麝香的气味到处弥漫!的确,茶叶与丝绸、鸦片和棉货一道,都是从省内其他地区输入,而成都的大宗交易是西藏的野生产品——大黄药材、毛皮,而最重要的是麝香。”(《1898: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4页)

民国初年,从康定运到成都的麝香,每年大约在5000市斤左右。在这样一座混合着香水、麝香味道的城市里短暂生活,伊莎贝拉·伯德干脆换上了中国清朝的女装,她渴望像中国人那样,漫步街头。

“成都人懂得生活!”这是外地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成都人特有的生活方式对建筑具有深远的地区文化影响。平民百姓的居所通常邻街为铺、背街为院,方便做些小本生意。大户人家则住公馆,其结构和功能与这些人物的身份、地位和社会关系相适应。游人能够看到以成都为典型代表的川西平原人们生存空间的特点和时代的变迁印记。

外地人来成都,会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在城西会有东城根街,城中会有月城街,东西顺城街,再一查,古城区还有东城拐街,东垣街等,东城又有以西方命名街道,南北城有的街的方位又名为北、南。这其实是老城市在剧烈变革中的普遍现象。20世纪初周询、傅崇矩先生所记录的街道、房屋等等,到20世纪末就已完全改观。

现在成都街道可考的历史有300余年,其主要依据是《天启图》《乾隆图》、光绪五年的“四川省城街道图”以及民国四年、二十年、二十七年、十八年的成都等道的“四图”,互相参证而成(见《成都城坊古迹考》)。

据清末《四川官报》宣统二年(1910年)统计,成都共有街道438条,小巷113条,而成都的主要街道有117条,因华阳街道大抵比成都多一倍,由此可以推算出华阳幅员大抵是成都的一倍。《成都通览》里载“卖物街道一览”有147种分属近300条街道,“商铺街道类览”里有玉器帮、栏干帮、绸缎帮、银号帮、药材帮、油米帮、茶叶帮、炭帮、干菜帮、木柴帮等51种行帮。人们熟悉的染靛街,就是专业性的手工作坊街道;打金街,就是打铁、金银器皿制作和交易的场所;骡马市,就是专门买卖牲口的市场。

各种帮号肯定与成都人的日常生活习俗有关,表明成都确是一个典型的消费城市,奠定了成都的商业特点及相应的生活方式、消费文化。一般说来,专业市场是在综合市场的某一行内发展起来,独立而成某一专业性市场的。而专业性市场要取得相应的规模效应,在街坊街道布局合理的情况下,必然会形成专业性的一条街。这些专业性分工很强的市场,不仅促进了成都当时的经济繁荣,也可供后人考证成都市的街道变革,并为成都老街名的考证提供了参照标准。很明显,当时的成都是以自然经济为基础,在历史的演变中才逐渐发展为大规模的商业集群城市。

作者:蒋 蓝

编辑: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