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中山大道街头雕塑

汉口百年亨达利

文 / 喻训天

引子

2022年10月19日早晨，我转了几趟地铁，在汉正街的保善里吃了一碗糊汤粉，沿中山大道一路向东步行。

整洁的街道空空荡荡，偶尔驶过的公交车上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这里曾经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人头攒动的拥挤与人声鼎沸的嘈杂，也只存在于记忆之中。

一个个熟悉的地方，已物是人非。经过多年的封闭式改造，这里通了地铁，街道也变得干净整洁。但是，那个理想中的国际商业大街和历史人文走廊，却缺少了商业繁华最本质的东西——人气。

一路走，一路想。秋风拂面而来，只有梧桐树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响，映衬着这秋天里的萧瑟。我突然停下脚步，面对这幅街头雕塑，站在那里陷入沉思。

巨大的亨达利表盘上是镂空的齿轮模型，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戴着那种扣在眼睛上的“眼罩”，正专心致志地修手表。

这幅雕塑作品，很好地展现了钟表大王的文化内涵。

汉口中山大道亨达利店，开业于1922年，今年正好100周年。100年后的今天，地铁江汉路站的E出口，正好堵在亨达利的门口，这里已人去楼空，如果拿掉布满灰尘的广告牌，亨达利将在中山大道上消失。

这个代表中国顶级钟表品牌的百年老店，除了这幅街头雕塑，只剩下记忆。这个记忆，除了它百年的潮起潮落，也牵扯到我家祖孙三代与它的交集。

有100年历史的汉口亨达利

钟表进皇宫

机械钟表的发明，是人类计时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公元1583年，意大利著名科学家伽利略做了钟摆实验，发现了摆的等时性原理，为机械钟表的发明提供了理论依据。

直到1656年，荷兰科学家惠更斯才完成了伽利略的遗愿，应用摆的等时性，造出了一座带摆的时钟。后来又出现了游丝怀表和手表，机械表这才在西方普及起来。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是历史上第一个进入紫禁城的外国人，他将两架自鸣钟进献给明朝万历皇帝，可惜三十多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并未理会利玛窦，以至于礼物也长期闲置。当他偶然注意到西洋传教士的进献中有这样一件新奇玩意儿的时候，钟表已经停止运转了，所以皇帝唯有再召见利玛窦来修理钟表。如此一来，利玛窦倒是因故得福，再次见到了皇帝，也帮助利玛窦成功敲开了明代宫廷的大门。

1644年清王朝建立，此时来自西洋的使节和传教士已经熟稔中国人对西洋钟表的热爱，于是纷纷效仿利玛窦将钟表作为礼品进献给清朝皇帝。其中，1652年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就献给顺治皇帝一架“天球自鸣钟”，深得顺治帝喜爱。此后，西洋钟表在清代宫廷中日渐流行，受到了清代帝王们的“追捧”，尤其是乾隆皇帝，对西洋钟表很是痴迷。

至今北京故宫博物院仍然藏有各种古钟表1500件。钟表成了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奢侈品，在中国有广阔的市场。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品

上海滩三“亨”之争

清同治三年（1864年），法商霍普，在上海洋泾浜三茅阁桥开设了霍普兄弟公司，专门经营欧美侨民的生活用品。为了招徕高等华人，他便另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亨达利洋行”。意思是财运亨通，发达高升，利润滚滚。

亨达利洋行除了销售进口商品外，还代客向国外订货，例如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结婚时的镜台，就是通过亨达利从外国定制购进的。到了19世纪，德国商人开办的礼和洋行收购了亨达利，由拔都前来主持业务。商店迁到了哈同大楼营业。20世纪初，又迁到南京路262号。

亨达利以品质和信誉得到客户的信赖，货源充足，生意十分兴隆。

1912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中德宣战，德商撤离，拔都回国，将亨达利品牌委托中国买办虞芗山。当时，虞芗山是经营颜料的巨商，孙梅堂是宁波人孙延源之子，管理中国最大的钟表企业美华利。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欧洲各国元气大伤，外币纷纷贬值。虞芗山为了专心经营颜料，索性把自己名下的亨达利股份以30%折价卖给了孙梅堂。到了1917年，亨达利成为了美华利集团内一家主要专业商店，更名为亨达利钟表总公司。于是，孙梅堂成了亨达利中国企业的创始人。

当时，德国马克和法国法郎贬值，亨达利趁机低价购进手表数十万只，在上海销售，获利数倍，资本实力更加雄厚。以后又在全国各地开设23家分店，成为首屈一指的"钟表大王”。

亨达利在当时报纸上刊登的广告

当亨达利风头正劲的时候，一个叫“亨得利”的竞争对手打上门来。

亨得利创始人王光祖本是个裁缝，在家乡定海开了个小裁缝铺度日。后来生意不佳，便跑到上海做裁缝活。一个偶然机会，他给一家洋行里的人做衣裳。洋行里的人要他为洋行做广告。王光祖为了多赚钱，就在衣服前后身上挂一块有“大罗马”瑞士表图形的白布，替洋行做广告。这是王光祖与手表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后来王光祖觉得，与其替人家做广告宣传，不如自己做买卖赚钱，于是裁缝生意不干了，开始跑码头做起了行商生意。

1915年，王光祖和岳父应启霖和徒工庄鸿奎3人集资，在商业繁茂的镇江创办了一家钟表眼镜商店，取名“亨得利”，其寓意自不必说。

生意做大后，王光祖在上海广东路正式开设了亨得利钟表行。

面对这个打上门来的竞争对手，亨达利请人穿着广告衫站在亨得利的门口，衣服上写着：“注意中间这个「达」字”，以此提示顾客，这里不是亨达利。在双方的口水战之后，亨达利将亨得达告上了法庭。

亨得利花重金请大牌律师，经过几轮司法审判，最后南京高等法院裁定：亨得利不构成侵权，“达”和“得”，不是一个字。于是，亨得利正式向农商部注册，大力发展自己的钟表业。再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叫“亨吉利”的钟表店。

三“亨”之争，为什么都看上了这个“亨”字？

“哼”是一个傲慢的感叹词，虽然“口”字旁，却是从鼻子里喷出的一团冷气，足以扑灭对手的热情。“哼”不出声就是“亨”，更加威风凛凛，在上海方言里，有“亨浪头”、“亨头”的讲法，表示势力、权贵的意思，生出了黑白两道的各色的“大亨”，自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用西方的钟表，敲开中国皇宫的大门起，钟表就一直作为奢侈品引领中国时尚。

面对如此局面，孙梅堂可不是等闲之辈。他1902年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接手其父孙廷源经营的上海美华利钟表行。孙梅堂接手家族企业后，重金罗集能工巧匠，手工打造出第一批国产时钟。孙梅堂的美华利钟表做工考究，制作精美，屡屡创造国产钟表的奇迹。其中，四面40-60英寸建筑大钟的制造成功，使美华利闻名大江南北。随后，美华利以100英吋的四面单套大钟闯出国门，一举获得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金质奖章。孙梅堂从此成为钟表大王，享誉上海滩。

亨达利怀表

1917年，孙梅堂接盘亨达利洋行时，每年要交给礼和洋行800两白银的商誉费。于是，他将官司打到了国外，并得到德国和瑞士钟表商的支持。亨达利的英文商标，只允许亨达利一家使用。在向德国和瑞士订制钟表时，只有亨达利一家，可以在钟表中刻上“亨达利”三个字。

亨达利凭借和世界钟表巨头们建立的良好互动关系，使它在行业的龙头地位，更加巩固。

汉口亨达利

汉口的亨达利，原来是德商礼和洋行经营的太平洋表行，后来德商撤离中国时也把招牌和店铺盘给了一直在该行“跑街”的陈文生，这时候的陈文生事业上也已经小有成就了。所谓跑街就是专门对外接洽业务的职员。

陈文生像

陈文生（1882—1938)，定海金塘人，早年在上海美华利钟表店当学徒，与颇具名望的“钟表大王”孙梅堂是师兄弟关系。1910年，二十八岁的陈文生来到汉口做跑街，从事钟表业务。

陈文生天资聪颖，勤奋好钻，逐渐掌握钟表经营的业务，加上管理严谨，经营有方，很快发迹。

陈文生最早开创的汉口亨达利，位于河街（今武汉沿江大道四宫殿），后来搬迁到一码头五福里口（今江汉路），旧时江汉路一带是宁波帮、定海帮商人最集中的地方。1934年，四明银行大楼开工前，陈文生将钟表店搬迁到江汉路28号，就是现在的亨达利（又称老店）。1922年，陈文生斥资3000两银子租得浙江兴业银行汉口分行在中山大道的铺面，开设第二家汉口亨达利店（又称新店）。

该店当时主要经营欧美各国各厂钟表，还为客户定制安装各种门楼大钟，维修钟表，以技术精细盛誉于市。该店为了创立名牌，曾向瑞士HOPE厂定制金质和银质豪华挂表，向德国谦信洋行定制“双箭”马头钟，均刻有亨达利标记，售价一般高出同类商品的25%左右，同时销售上海总行提供印有亨达利和美华达商标的钟表，该钟表为上海总行向霍普兄弟钟表公司定制的，各联号相互有保修义务。除此之外，亨达利还定制安装门楼钟。

日本人占领汉口时的亨达利

江汉关大钟

汉口江汉关海关大楼，始建于1921年，由英国建筑师恩九生设计，上海魏清记营造厂承建，1924年落成。江汉关大楼融合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和英国钟楼建筑形式，无论外观还是建筑质量，都堪称当时国际先进水平，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建筑艺术价值。

这栋楼首批入选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名录，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江汉关大楼建成之初照片

豪华气派钟楼里的大钟，由汉口亨达利安装，并且负责了它的百年维修。在它的主机上有几块紫铜铭牌，记录着汉口亨达利安装和维修的历史。

安装冮汉关大钟使汉口亨达利名噪一时。

江汉关大楼上建造钟楼是出于海关自身的业务需要。江汉关是中国近代四大海关之一，当时中国海关以天数计算船舶吨税，超过夜里12点钟就另加一天，由于进出口船舶来自世界各地，船舶的自备时钟误差很大，所以就以海关钟楼敲点为准。

江汉关钟楼高约23.1米，共分上下五层。机芯由成百上千个齿轮互相咬合，齿轮又与粗硕的钢丝绳相连接，钢丝绳则连接着三组重锤产生动力。里面有五口巨大的铜钟，我们所听到的打点和奏鸣声就是通过机械敲打这些钟面发出的。在钟楼顶部，建有露天瞭望台，供当时海关人员观察江面船只动态，信号台中央竖立着一根7米高的桅杆，可挂出旗语指挥进出港船舶。江汉关大钟的核心机件由美国托马斯制钟公司建造，五口打点报刻铜钟由美国谢恩铸钟厂1923年生产，全套安装则是汉口亨达利钟表行。王衡亮技师总负责。

从1924年起，江汉关大楼塔钟每日按时、按刻敲钟奏乐。报时乐曲为世界流行的《威斯敏斯特》曲，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曾改为《东方红》乐曲，改革开放后又改回《威斯敏斯特》曲，沿用至今。

江汉关大钟内部结构

汉口亨达利兄弟店

从20世纪20年代起，汉口亨达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钟表名店，不仅销售的钟表质量可靠，而且维修技术也属一流，以维修各国名表而闻名。1938年陈文生病逝，临终前将两个店分别传给他的两个儿子，老店由次子陈又章继承，取名为“又记亨达利”；新店由长子陈芝章继承，陈芝章又名敏川，取名“敏记亨达利”。

陈文生的夫人贺玉英（1901—1985年）是一个聪慧能干的女人，她对传承汉口亨达利文化精髓和辅助两家亨达利店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后来还当过省商品质检站站长。

2022年10月的汉口江汉路亨达利老店

陈芝章主理的亨达利中山大道店。秉承了精益求精，以人为本的管理理念。他对员工也十分关心，他认为员工如果总为家里事担忧就不会有心思干活看店，从而每天的顾客就会流失。陈芝章还觉得经商诚信是第一位，讲信用是生意成功的窍门。每到年关，银行开始收账，但对亨达利却是放账，甚至形成银行主动上门，要求去开户贷款。由于亨达利信用好，就是资金周转困难时也能到上海拿到货，可以先不给钱，深得供货方的信任。

经营的钟表，上柜前先进行校对，走时不准或有问题的概不上柜。聘有技艺较高的修表技师， 并有严格的修理制度。售出的钟表负责保修，十分注重修理质量，素以能修各国各种花色表而闻名。该店例开远期期票，洋行订货，外汇结算，进货渠道稳定。内部管理有较为健全的会计制度，重视发挥店员的积极性，外地职工每年给14个月工资，两个月的探亲假，往来路费由店里支付。对修理工实行“跑分制”，按四六开分成，工人得四成。

抗战胜利后，陈芝章用30两黄金赎回汉口中山大道店，迁回原址。陈芝章请高级技师王明镜（王锦堂之子）辅佐，重点抓技术维修，重振亨达利的声誉。按陈芝章的营销理念，重视两个“信”，即对内讲信任，对外讲信用。用人要靠得住，用人不疑人。很多事情经理办好后，只需要给他通报一声就够了，他从不独断专行，不会否定经理的决策，也从不怀疑他们的能力，他的信任和诚恳增强了经理的自信和忠诚。

武汉解放后，在“五反”运动中，亨达利补税后被评为“基本守法户”。

亨达利经过公私合营，于1957年转为全民所有制企业，两家亨达利钟表店按区域分别划归江汉区和江岸区商业部门管理，经营得以较大发展。经营门店以中山大道为中心店，下设5个分店。

再后来亨达利中山大道店改名叫“新时代钟表店”，江汉路店改叫“新中国钟表店”。全国所有的亨达利都改了名字。改革开放后恢复了亨达利的店名，使百年老店得以延续。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亨达利迎来了大发展，亨达利的黑色招牌和下面的标语“深入开展五讲四美三热活动……”为我们锁定了准确的时间是1982年初，一个全民开展声势浩大活动的时间段。

1982年的亨达利

仅仅一年之后，亨达利的招牌从黑色变成了红色，钟表公司又变成了钟表商店。亨达利门口挂着的这绿色外壳的大钟是陈文生的德国朋友，在他儿子结婚的时候送的礼物。这个大钟成为汉口亨达利的标志，它走时精准，一挂就是几十年。同样商店门口的标语：“学习赵春娥深入开展……”除了准确地固定了照片拍摄的时间外，也反映出亨达利与时俱进，随时紧跟时代步伐。

（赵春娥，女，河南人(1935～1982) 煤场工人，1983年，全国财贸商业战线号召向赵春娥学习。学习她：“热心为用户服务，处处为国家精打细算……”。1983年赵春娥被追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称号。）

1983年的亨达利店

我家与亨达利的交集

“膏药爹爹”（前文已有介绍）等同于我的祖父，我父亲两岁丧父，是跟着他的舅舅膏药爹爹长大，膏药爹爹自己没有亲生子女，对我父亲视如己出。

九十多年前膏药爹爹从武昌中华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在河南省高等法院属下的监狱任典狱长。后来，他回天门老家时，给封闭的陈家大院带来很多时髦的东西。

当时膏药爹爹的新娘子是个齐耳短发的知识女性，其父是河南省高院的法官，自己是法院的书记员。

膏药爹爹的时髦物品中有成捆的《良友》画报、美国的煤油炉子、德国座钟和亨达利怀表。

陈家大院的人，都知道膏药爹爹的德国座钟。敲钟的声音特别好听，小铁锤击打铜丝弹簧，有很强的金属质感的回音。座钟圆弧顶，玻璃柜门，柜门边有两根圆柱。钟面上是罗马字母，每半个小时敲一次，几点钟就敲几下，上一次发条可走半个月。

座钟放在正对门口的高条桌上，白色的门帘一般都是斜着收起，既方便邻居们在门外看钟，又看不见里面的床。至于那块亨达利的银链怀表，很多人都不知道，包括家里的一些亲戚，我是小时候跟他睡的时候发现的。

1931年，亨达利门前

膏药爹爹具体是什么时候从汉口亨达利买回的德国座钟和亨达利怀表，已无法查证。这张拍摄于1931年的老照片，是江水淹了中山大道的时候，大水中的街道竟然还有这么热闹。这时候，亨达利门上的大钟已经挂了出来。

也许，膏药爹爹去亨达利买钟表的时间，就是1931年前后。照片中那个站在船上，头戴礼帽，穿一身白色长衫的男子，他的穿着打扮与浑浊的环境，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此情此景，也许，膏药爹爹去亨达利买钟表，也应该是这样一身打扮。

民国时期的亨达利门前

这张民国时期老照片，拍摄者之意本是拍街头少女，她们正好走在亨达利的门口。

1946年我父亲结婚，膏药爹爹带着他从这里买了一块亨达利手表，并且到亨达利对门的盛锡福买了帽子。手表他一直舍不得戴，但他总爱说：“我这是盛锡福的帽子。”

创办于1911年的盛锡福，民国的时候已经是影响全国的知名品牌。

亨达利的表和盛锡福的帽子，让父亲引以为傲。

小时候我总爱将手表找出来玩。将手表拿到被窝里看夜光表盘，手表的表带中间没有打开的扣子，仿佛一根很大的回形针做成，弹力很大。翻转表带使表壳朝上，很有意思。当表带受力的临界点一到，表会快速自动地翻过来，有点像乌龟翻身。

1966年“抄家”，膏药爹爹的德国座钟和亨达利怀表，差点让他丢了性命。尽管座钟里没有发报机，怀表也不是特务的联络工具，但他不能彻底交代它们的来龙去脉，更加找不到当初的证明人。

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下，父亲侥幸留存下来的手表反倒成了我妈的心病。那年婆婆（祖母）巳中风，半身不遂，她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抄家”的人，当她预感到会抄到我们这边的时候，悄悄地将手表藏在身上。

后来，当我妈发现我在玩手表时，她会大发雷霆。她总担心被人发现和举报。原本只是舅舅送给外甥的结婚礼物，但那是什么时候！因为膏药爹爹这层关系，父亲作为子弟在单位挨批斗，我也因此上不了高中。

再后来，我妈果真将这块亨达利手表偷偷处理掉了，问她下落，但她死活不说。

1971年亨达利发票

四十多年前，一次我发酒疯，将桌上的东西都砸了，包括一块上海牌女装手表。那可是当时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事后自己也很懊悔。

从红钢城到武昌，跑了很多家钟表店，别人都不修，我决定到汉口亨达利去碰碰运气。

汉口中山大道上的亨达利店，两边是大玻璃橱窗，中间的门很窄，水磨石的台阶上去后里面是木地板。一圈玻璃柜台后面是多个正在修手表的师傅，靠门边专门有一个接活的师傅。

他看了我递上去的上海牌女表后说：“这表已经没有修的价值了，修表的钱都差不多可以买一块新表了。”

我说再贵我也修。当师傅知道我修手表的真实目的后，笑着对我说：”你劲蛮大的！”接着师傅拿起一块表，拿到一尺高后，双手松开。

他做了一个示范，接着说：“一般来说机械表都有抗震防摔的功能，但是，你不能侧摔，何况你还是人为用力地摔在水泥地上。”

我知道，与其说我在修手表，倒不如说我是在修复感情和悔过自新。如果不是亨达利，真没有人来接这活。修它如同修一辆报废的汽车，真得感谢亨达利的师傅。90块钱的手表，我花70块钱修，也算创造了一个奇迹，而亨达利师傅们的付出则超过了手表本身的价值。

亨达利的诚信精神

为了核实汉口亨达利的门牌号码我又去了中山大道上的亨达利，现在的门牌号码是中山大道557号。从发票上看，亨达利店址在1951年至1963年，一直是中山大道1145号。1971年，这里是中山大道1124号。

作者摄于2022年10月封门之前

在等待撤迁的棚子里，坐着一位亨达利的师傅，我去询问有没有象我父亲那样的弹簧表带？当然是没有。

这位师傅应该是汉口中山大道亨达利店的最后的留守者，其实，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在等待亨达利曾经的顾客。

2022年5月《长江日报》登载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百年老店里被遗忘的155块手表》

100年前，创始人陈文生用3000两银子租下兴业银行，位于中山大道的铺面，开设了亨达利钟表店，100年后的今天，在这家百年老店里，有155块被主人，遗忘了四、五十年的手表。任凭岁月流逝，依然被小心翼翼地保管着，手表上绑着的收据存根。有的已经支离破碎，有的已经发黄、字迹模糊，手表被修好后躺在木盒中已有四、五十年。手表上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代。还会有人来取吗？。没有人知道，但亨达利却替它们的主人，保管了四、五十年，如数移交，是亨达利传承人一代又一代的传统。在负债经营的时候，有表贩子多次上门高价收购，但是亨达利都不为所动。

亨达利这家百年老店，将在汉口中山大道上消失？但亨达利“技术精湛，诚信为本”的精神，会永远留在这里。

新近贴上去的优秀历史建筑铭牌

面对这个新近贴上去的优秀历史建筑铭牌，好困惑，不知说什么才好。

优秀历史建筑—江汉路时代钟表—1900

这里从1927开始，叫中山马路，1946年汉口市政府正式将延长了的中山马路，命名为中山大道，至今已经76年，这个地方是中山大道而非江汉路，它和上方的门牌号码挂在一起极不协调。

铭牌上的1900的年度标识，也不知是以什么为依据？它的旁边就是汉口水塔，这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落成于1909年。老照片显示，水塔建成之初，旁边还是一片空地。

这栋楼的正式名称是：浙江兴业银行汉口分行大楼，它的正门在中山大道和江汉路交汇处。浙江兴业银行成立于1906年。不可能分行大楼的建造，早于总行的成立。

这样一块牌子，感觉随时都会掉下来。

机械钟表的引进，对于传统的12时辰的计时方法是质的飞跃。当今世界人类对时间的精度巳经达到了，17亿年仅误差1秒的程度。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关于钟表的纪念铭牌。

亨达利于1922年在此开店，今年正好100周年。其中，它只是在那特殊的十年，才叫“时代钟表”。

铭牌上“时代钟表”的回归，耐人寻味！

2022年秋于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