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要是要强起来,连走路都要抢着,刘胜男便是这样一个女人。

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着飞快的脚步,像是抽打陀螺的小鞭子,不等到懈怠下来就要加紧抽打着,生怕让自己停下来。

一听到如同雨点般急促的脚步声,周伟便知道是刘胜男回来了,他的耳朵不知为什么,对她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尤为厌烦。

因为他这人,最喜欢犯懒。

脚步声戛然而止,周伟却故意戴上了耳机。

“砰!砰!砰!”敲门声开始了,周伟调大了音量,把自己关在另一个圈子里。

“咣!咣!咣!”刘胜男明明带了钥匙,但她这么雷厉风行的人偏要在这个时候偷个懒儿。

五分钟过去了。

他知道她有钥匙,即使没带,门口的地毯下面也有备份。

她也明白,他在家,楼下停放的车,位置没变。

十分钟过去了。

周伟摘下了耳机,又戴上,反反复复几次,一首完整的歌都没听进去。

刘胜男把钥匙从包里掏出来,刚想插进锁眼里,又把手缩了回去。

她不敲门了,他反而慌了。

周伟摘下耳机,猫着步子走到门口,轻轻地把耳朵贴在门上,打开猫眼看了一眼。

刘胜男强睁着一晚没合上的眼睛,钥匙拿出来又停在半空,歪着头想了片刻又赶忙塞进包里。

她舒了口气,双手攥拳,跺了跺脚,把钥匙放在包里,横下心来拉上拉链,转身刚想下楼。

“吱……呀……”门开了。

“我没带钥匙!”她停下脚步,退到门口,仰起头强打着精神仰视着他说。

“我没听见!”他略带歉意地挠了挠头。

练了十五分钟的台词,两个人毫无瑕疵地说了出来。

刘胜男嘴角微扬,她有些得意,周伟还是会在冷战的时候先给她低头,不过她也早就预料到了。

她把疲惫的身子倚靠在鞋柜旁,迟迟不肯把高跟鞋脱下来,嘴里还一直嘟囔着脚疼脚酸。

她用余光去偷瞄周伟的反应,面部肌肉夸张地告诉他,赶快给她换上拖鞋。

周伟地打开鞋橱,拿出她的拖鞋,扔到她脚边。

“还没脱鞋呢!”她抬起左脚,趁他还没起身,把鞋举到他面前。

“愣着干吗?拖鞋啊!”她故意把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伟假装没看到,转身进了书房,把门死死地带上了。

“砰!砰!”鞋跟撞击书房门的声音冲进他耳朵里。

“周伟你给我出来!”刘胜男又从鞋橱里拽出一双高跟鞋,远远地扔了出去。

他就知道,刘胜男这个傲气的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他耷拉着头避开她喷发着火药味儿的眼睛,把她扔掉的鞋捡起来,摆放在鞋橱里。

“周伟!你别得寸进尺啊,我今天低三下四地在外面敲了十几分钟的门,我都忍着呢,你别逼我发火!”

刘胜男把放好的鞋拽了出来,又一次砸到书房门上。

她嘴唇哆嗦着,单手掐着腰,生怕气势漏气出来。

“给我捡回来!”她的食指顶着他的脑门下命令,恶狠狠地,冷冰冰地。

“捡回来你还扔吗?”他懒得再跟她吵架,想快点结束这种无趣的战争。

“你给我捡回来!”刘胜男避开了他的问题,是不屑回答,她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

他如愿她心愿又给她捡了回来,懒得猜她又想干吗。

“去,再给我再捡回来!”

刘胜男干脆把鞋扔到楼道里,她还贴心地替他打开了门,好方便他捡鞋。

“捡回来……你还……”

“去捡!”她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推搡着他。

周伟缩着脖子,把脚迈了出去。

刘胜男顺势把他推了出去,也学他刚才的样子,把门带上了。

她非要让他尝尝这敲门敲到手酸的滋味儿不可,备份钥匙她也拿回来了。

她期待着一场好戏。

周伟的懒劲儿又上来了,他蹲在门口,像一只流浪犬,就是懒得敲门,懒得说一句软话哄哄她。

“我就是在房子里养条狗,它还知道给我开开门,摇摇尾巴呢!真不知道养你在家有什么屁用!”

“你说你在家,吃我的喝我的,怎么?给我开开门累到你了?帮我换双鞋累到你了?”

“不愿意呆着可以出去挣钱啊,你只要比我挣得多,我在家里呆着给你开门,我伺候你换鞋子!”

刘胜男尖厉的声音像是一排细针压在他胸口上,千疮百孔都在隐隐作痛。

可他不敢顶回去,他辞了工作,赋闲在家已有半载了,期间找过不少份工作,可都一一被刘胜男拦了下来。

“你都30的人了,你跑销售,你跑得过20岁的吗?”

“这家公司都快倒闭了,你去那里干吗?帮人家关门啊!”

“跟你说过了多少次了,这个岗位没什么油水可捞,说不定你还得倒贴!”

刘胜男不希望周伟出去跑工作应酬,她想让他当一个家庭煮夫,她负责挣钱养家,她负责貌美如花。

周伟的心思虽然不在事业上,他这个人生来懒散,干什么事儿都喜欢慢慢悠悠的,但是家庭煮夫他觉得当着特别没面子,故意摆出一副不愿意干的样子。

每天给刘胜男做饭,来不及就点一份儿外卖装在盘子里;衣服直接统统倒在洗衣机里搅一搅,晾在阳台上,歪七扭八的;家里乱了可以叫钟点工,何必自己动手呢?

他以为这样每天敷衍着刘胜男,迟早有一天她会受不了赶他出去找工作。

刘胜男也知道,他没什么本事,他自己也自知。

可他只有一个本事就够了,那就是认错。

刘胜男发现他偷懒点外卖,筷子勺子直接砸到地上,他弯下腰一一捡起来,低眉顺眼着,再重新给她上一副碗筷递给她,给她夹菜,最后再来一句。

“我,错了。”

刘胜男的衣服被他洗得染了色,她把他的衣服都藏起来,看着他找衣服穿的时候焦急的样子,还得忍着气跟自己道歉,她就消气了。

“我错了。”

这三个字直接击中刘胜男的死穴,她眉毛像是被融化的钢筋,慢慢地变弯,变得和颜悦色,变得柔情似水。

不管任何场合,这三个字统统适用。

刘胜男写不出来策划了,删了改改了删,电脑屏幕里的字被她重重地一个个砸出来,她左腿搭在右腿上,一会儿右腿又搭在左腿上,不知道该怎么坐着好了,恨不能把两条腿锯下来。

周伟只要弯着身子走到她面前,眉毛压着眼睛,像个犯人一样,认真地向她忏悔。

“老婆我错了,要不是我这么没用,你也不用这么拼。”

刘胜男两条腿并排落到地上,她找到了最舒服的坐姿,像是享受着居高临下的赞美,刚刚杂乱无章的策划瞬间变得合理有序,像是有一只巧手把打结儿的毛线团一根根捋顺了。

她张开口,想对他说:“老公,要是没有你照顾我,我怎么能好好工作呢?”

周伟见她脸色缓和了许多,趁机想提出找工作的事情,“不然我去找工作吧,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听到这话,原本打算好声好气说出的话,像是炒糊了的菜,还没出锅就变味儿了。

“废话,就是因为你没用啊!”

她不能让他感觉到一丝丝的成就感,否则他就会生出羽毛,长出翅膀,说不定哪天就飞了。

渐渐地,刘胜男习惯了指责,周伟认错也越来越熟练了。

直到前天去逛超市,他好像是个武林高手突然被废了武功一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被堵在嗓子眼儿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刘胜男在水果区挑苹果的时候,被旁边一个壮汉挤到一边,她好强的性子蹭地冲了上来,架起两个胳膊直戳那壮汉。

她本来就瘦,也没有多少力气,可就是气不过别人无缘无故超过她。

周伟站在她身后,想要替她出头,等他看到壮汉胳膊上一块块结实的肌肉,他偷偷向后退了一步。

他甚至还有些感谢那位壮汉,因为终于有人敢欺负到刘胜男头上来了,他感觉像是有人在替他出头,兴奋之余,直接扭头走向了身后的水产区。

“你干吗挤我?”刘胜男把手里的苹果甩到壮汉身上。

“谁挤你了,是你自己非要往我身上凑!”壮汉腾出手来,轻轻地推了刘胜男一下。

她不能输给一个男人!

没想到还是被推到在地,临倒之前,她双手还想着能抓着什么,可以不那么狼狈地倒地。

她还真抓到了!

左手边的塑料袋卷筒缠在她手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把身子扑了过去,想要倚靠过去。

“刷!”

一条长长的塑料袋裹在她脚下,腿上,还有身上,她一动都不能动。

她没想到自己会更狼狈。

周伟看到了,他冲了两步,接着就停下来了,他看见刘胜男撕扯塑料袋的样子,像是看到了会被当众撕扯的自己。

脑海里刚出现刘胜男的影子,他用力晃了晃头,脚尖转了过去。

“没事,等她冷静一会儿就好了,不就是摔了一跤吗,没什么大碍的。”

他这样安慰自己的不作为,就是没想到刘胜男的火会越等越大,因为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看到他的脚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

那双鞋,是她上周刚给他买的,裤子也是。

她一点一点把缠绕在身上的长塑料袋扯下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蹲下来扶她站起来,有人帮她理杂乱的头发,还有人帮她跟那位壮汉理论。

那么多双手,没有一只是他的,那么多义正言辞的话,没有一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老婆!你怎么……回事?”

他卡着点跑出来,刚好是她整理好自己的时候。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从他脸上传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恨不能一头扎到身后的鱼缸里。

“真没用,一个大男人被女人打脸!”

“看样子,是个吃软饭的!”

“打回来啊,是男人就得硬气!”

叽叽喳喳的嘲弄声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壮着胆子抬起眼来看刘胜男的脸色,她脸上还粘着地上的塑料泡沫。

他抬起手想帮她把脸上的脏东西弄下来,算是将功补过。

“说!”刘胜男突然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该放下还是接着抬起来。

“说……说……说什……么?”

“啪!”

刚被幸免的左脸也被临幸了,一左一右,坐实了他无能的身份。

“说!”

周伟的手掌开始攥紧,指节也发出清脆的声音,刘胜男刚想举起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她从没见过他的脸色变得如此煞白,像是翻起的死鱼肚皮,让人不寒而栗,不敢触碰。

“说……说你……说你该说的!”

刘胜男的语气有些闪躲,她只是想要一个属于她的道歉,在大庭广众接受的道歉,她没有无理取闹。

“对不起!”

一个诚恳的道歉从她身后响起,刘胜男转身一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那位推她倒地的壮汉,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不停地向她道歉,手里还递过来一块白毛巾。

“不该推你,对不起!”

刘胜男转过身,扬起手,给周伟又添了一个失望的耳光。

“你真没用!”

那晚,刘胜男没有回家,在办公室里站了一晚上。

她以为自己服个软回家,周伟会像以前那样,恨不能趴在她脚下,不停地说对不起,直到她同意他站起来。

没想到,他连个门都不愿给她开!

天色慢慢从天际暗到阳台,黑夜像条蛇,扭动着身子伸到刘胜男脚下。

周伟在门外已经呆了三个小时了。

刘胜男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仿佛是在劝她说:“放他进来吧,你又不会做饭。”

她左手搓着右手,肚子里没有东西,体温就会下降,指尖像是结了冰一样冷。

“不行!放他进来就是我认错了,从此以后他还不得欺负到我头上。不行,再让他多呆一会儿。大不了,我多饿会儿算了!”

就算是饿肚子,她也不愿意低头,因为她心里很清楚,一旦开了这个头,以后她就要一直都低下头。

“不就是做个饭嘛!我也会!”

刘胜男打开了厨房门,把菜刀抽出来放在案板上,打开冰箱发现躺在里面的只有几根山药。

她闭上眼睛,尽力思索着上次周伟给她做的炒山药是什么味道。

“酸酸的,很脆,很薄,很香,有葱,好像还有蒜瓣儿。”

刘胜男手里拿着两根山药,刚拿起菜刀想要切下去,突然发现还没去皮儿。

“削皮刀在哪?”她左右看了一圈儿,陌生地看着厨房里的摆设,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进厨房做饭。

她记不起来了,每次吃水果,她都是吃去皮后切成块儿的,根本不知道削皮刀在哪儿。

上翻下爬找了个遍,她都快饿晕了,都没看到削皮刀的影子。

“算了,直接用菜刀刮吧,不都是刀嘛!”说完就撸起袖子开始刮皮儿。

一刀下去,山药直接断了,她摇了摇头,猛着吸了口气,准备再试一次。

一根直挺挺的山药被她削得七扭八歪的,必须得轻轻地拎着才不会拦腰折断,累得她满头大汗,顾不得脏净,直接上手擦汗。

“怎么脸上这么痒啊!”她干脆扔下山药,空出两只手直接上脸挠个痛快,没想到越挠越痒。

“怎么脸都红了?这样明天怎么上班啊!”她控制不住指甲刮过脸颊,又舍不得把脸弄红,痛得她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老公!”她红着鼻子委屈地求救着。

她脱口而出的话,竟然吓到了她自己,因为空荡荡的房间,显得声音格外大。

“我,我不,不……”

越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被黑夜吞噬了。

刘胜男连“我不会”三个字都不愿说出来,她自己也没想到,原来最无能最没用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满脸通红的她,终于肯去开门了,她纠结了好久要说什么。

“我脸过敏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我饿了,很饿,想吃你做的饭。”

“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很害怕,你进来陪陪我吧!”

这里面随便即兴发挥一个,周伟肯定都会服软进来给她做饭吃的,哪怕是两个人一起吃个外卖,她现在都求之不得。

刘胜男戴着口罩,左手按在门把手那里,慢慢地往下压,嘴里来回重复着准备好要说的话,眼里含着泪舍不得掉下来,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可怜一些。

“吱……呀……”门开了一半。

“老公,我……”

眼泪忍不住在开门的瞬间落了下来,一阵寒风钻进她身子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里呆了三个多小时,一定冻坏了,想到这里,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我……错……”

她下定决心要给他道个歉,这是他们在一起她的第一个道歉,她决定放下自己死抱着不放的傲气,她发誓,她再也不说他是无能没用了。

“老公?”

刘胜男探出头去,伸长脖子,左看右瞧了好久,门打开再打开。

门外,没有人!

“老公?老公?”

她穿着拖鞋跑到楼道里大声喊着,双手环抱着打颤的身子,她快没有力气了,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老公……”刘胜男的声音第一次软了下来,她开始有些害怕。

他竟然逃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长出了羽毛,生出了翅膀,在她想要放低自己的时候,飞走了。

泪水涌了出来,她感觉现在的自己,特别没用!

2

她已经股不得痛痒的脸了,憋红着脸给周伟所有的朋友打电话。

周伟的兜里就装着不到一百块的买菜钱,刘胜男发现。他今晚要是不回来,他连宾馆都住不起。

“都怪我,平时要是多给他点钱就好了。”

他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平时也没钱去喝酒,没有一个人说最近跟周伟有联系。

“要是他今晚肯回来,我就道歉!”

刘胜男双手合十,举到眉间,嘴里一遍一遍祈祷着。

锁眼里突然发出钥匙转动的声音,刘胜男刚想冲过去开门,突然发觉声音不对。

那不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倒像是有一根铁丝在刮来刮去,像是老鼠的在磨牙。

她蹑手蹑脚趴到猫眼上瞄了一眼,一个陌生男人正趴在门口开锁。

刘胜男吓得不敢呼吸,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不该跑。

锁眼儿开始微微转动,她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挪步到卧室,不敢关上门。

“你要是再跟我吵架,我就躲进床里!”

她突然想起周伟说的话,争分夺秒地掀起床,慢慢地合上,躺在散发着木质味儿的床里。

“老公,我怕。”

要是周伟没被她赶出去,现在她肯定不是冷汗俱下,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她越来越发抖,越来越想放声大哭。

“嘎达!”门锁通了,把手吱呀地被压下来,刘胜男蜷缩着身子,不敢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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