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的南阳国际饭店门前的场地上的西南面,有一座太阳能电子钟表,位置很显眼,钟表下面有巨大的汉白玉基座,基座四周有铁柱围成的栏杆。

后来历经宾馆门前场地整修,这座钟表最终被安放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巨大的汉白玉基座和铁柱子都不知去向,不过钟表的汉白玉石牌上,还能看到正体字刻着的几个字:中日友好播州访华团。

“播州”也叫“播磨”,位置在日本如今的姬路市,是一个濒临濑户内海的城市。来自这样一座城市的日本人,怎么会和南阳有联系呢?

这要回到1945年,南阳西峡口附近,曾经发生过激烈的那场中日交战,史称“西峡口战役”。

这是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役,最终以中国方面获胜告终。双方投入兵力巨大,中国军队约10万人,日军约5万人,战争最终以日军伤亡2万多人而告终。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日军昭和十五年《中国派遣军》这样记录:

“惨烈的西峡口战役,迫使日军撤退时不能处理死者的遗体,使其暴尸山野的唯一战役……它给日本流下了千载难忘的遗憾,应将这一极为惨痛的事件,写在日本陆军作战史上。”

而中国方面,与装备精良的日军作战,更是付出了无数生命,才换来最终的胜利,据老兵回忆:

“当时有不少日军驻扎在庞家寨,我们几个军的部队轮流往寨上打,攻不下,死的战友多得很,这一排死完,再上一排。我负责统计的数字是,不到三个月光干部就死了40多个,其中还有一个中校副团长,兵就不说了,统计不过来。1960年以后,有人要找尸骨,我给他们指了好几道沟,里面骨头太多了,死的人把沟都快填平了。”(王明辉,通讯干事,92岁现住址:南阳市镇平县曲屯镇楼子王村所在部队:92军211师)

中日播州访华团的成员,就是一群曾经参加过这场战役的日方退役官兵。

(豫西鄂北会战日军进攻方向)

研究近代战史的作家方军在文中记录:

“1988年11月上旬,我们来到西峡,受到当地政府、政协有关同志的热情接待。县政府办公室姚玉志主任告诉我们:‘日本播州日中友好访中团’自1984年春季以来,已12次到西峡访问。

该团成员都是当年曾在西峡口一带作过战的原侵华日军退役官兵。他们每次来访,都十分诚恳地宣读悔罪书,送给当地政府、学校、幼儿园一带电视机、计算机、文具等,以表示赎罪。头几次他们还携带一批樱花树苗,在南阳市中山公园、内乡县菊潭公园、西峡县寺山公园和西坪镇政府大院内,分别建立了‘中日友好樱花园’,以后每次来时都要到园内修剪枝条、拍照。

他们还到马头寨、重阳店等昔日战场参观、凭吊。每当曾参战者指着某个山头说某某人就是此战死时,随行的死者亲属就痛哭不止。

可见侵略战争不仅给被侵略国人民带来极大的灾难,同时也使侵略国的人民蒙受灾难。他们现身说法,有力地驳斥了日本的顽固分子竭力否认侵略罪行的谎言,他们是反对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维护和平的进步力量。姚主任还说:

日本人每次来访,都提出想找一些当年在西峡口与他们作过战的中国军人见面、交朋友。他们最近来信说,1989年4月还要组团来访。请你们明年4月 来与他们会见。

我和蔡仲芳欣然允诺。姚主任拿出日本人的来信和在西峡拍的照片让我们看,并将两张照片和该访问团团长数下薰的名片送给了我们,让我们与之直接联系。”

方军文中记录:

“张访朋向我叙述:1989年10月至1992年4月,日本播州中日友好访中团先后四次来华访问,我和蔡仲芳、郑平(1945年豫西鄂北会战时任第七十八军军部上校作战科长)在广州、郑州、洛阳、南阳、西安等地与他们会见。

该团每次来访,都有不少新成员,他们也都是抱着诚恳的赎罪态度和 增进中日友好关系的愿望而来的。该团向河南洛阳市各赠送太阳能钟一座,分别安装在南阳市国际饭店和洛阳龙门博物馆前,还将两辆30座的豪华型大客车赠送给南阳市。”

播州访华团以及这块儿钟表的来历,至此清楚。这块儿钟表,是播州访华团于1989年访问南阳市时所捐赠。(洛阳博物馆的那一块儿座钟,我去过龙门博物馆多次,没有找到在哪里)

这一群老去的日本原侵华日军,来到南阳,拜访曾经战场上拼死与他们搏斗,保家卫国的中国抗日老兵,握住他们的手,表示对侵犯一个国家的忏悔,对和平的美好愿望,难能可贵。

对于中日双方的参战士兵来说,在战争结束近半个世纪后,再次相遇,恍如一梦,人生的短暂和历史的种种,都让人相对无言。

据方军介绍,当年南阳南召还有一个农民家庭,两代人抚养了一名日本伤病,47年不间断,这一事件后来通过媒体传到了日本,感动了无数日本人。事件记录如下:

“1991年10月、1992年4月和1993年6月,日报播州中日友好访中团连续三次专程到南阳访问,在当地有关部门的支持和帮助下,促成了被南召县太山庙乡农民孙邦俊、孙保杰父子两代收养了47年的日本伤兵石田东四郎回到日本秋田县与家人团聚。石田东四郎毕业于日本东京农业大学,留校任教两年后被征召入伍参加侵华战争,1945年豫西鄂北会战时被炮弹片击伤头部,完全丧失了记忆力。

中国人民的人道主义精神轰动了日本。1994年4月,该团陪同秋田县代表到南召县进行谢恩活动,盛赞孙家的人道主义精神为中日人民友好作出了榜样,将日本良种苹果树苗赠送给南召县农民并帮助栽种,还带来了孙保杰之子孙禄峰在日本免费研修林果专业的照片,祝愿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长存。”(方军博客《参战中日老兵长期友谊最后的保持者张访朋》)(石田东四郎)(日本方面为感谢中国捐资修建的植物园)

这一段故事,也是中日民间期望和平的例证。

我们想象着战争,把两国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到一起,阴差阳错地彼此上了战场上,互不相识地厮杀,许多人因此丧失了性命,一些幸存的人,有幸能够穿越历史,见证后来的和平,再回望那段不幸,定然几多感慨。

关于日本兵,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就是日本兵小野田宽郎,不相信日本1945年战败的消息,一直在菲律宾的卢邦岛上进行游击活动,在日本投降后坚持作战了28年,直到曾经的长官亲自从日本赶来向他下达停止作战,投降的命令。日本人的民族性也由此略见一斑。

(1974年,长官向小野田下达任务解除命令)

我出生的八十年代,成长的九十年代,一段时期,从中央台到地方台,都充斥着日本动漫。这也是中日关系当时还算亲密的一个表现。

1972年到1987年,中国从日本引进808项技术设备,合计价值79亿美元,引进数额之大,位居中国引进技术来源国家首位。

那个时候,邻国日本正是改革开放不久的中国热切学习的对象。

邓小平复出工作后,第一站便访问了日本,此行的目的除了与日本商讨解决苏联和越南的问题,还有一项更加务实的任务,就是全方面地向日本学习战后发展经验。邓乘坐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新干线,参观了日本的现代化设施,在参观日本君津钢铁厂的时候,还提出要在中国的上海建设一座现代化的钢厂,也就是后来的“宝钢”。

(邓小平访问日本君津钢铁厂)

1992年,多方促成下,日本天皇访华,就中日历史问题表态:

“在两国关系悠久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我国给中国国民带来深重苦难的不幸时期。我对此深感痛心。

战争结束后,我国国民基于不再重演这种战争的深刻反省,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和平国家的道路,并开始了国家的复兴。……此次我们访问贵国,如能作为一个契机,使以此友好纽带连接在一起的两国国民作为良好的邻居向着未来共同迈进,我将感到十分高兴。”(明仁天皇夫妇访华)

不过政治这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皇只是日本国家的象征,日本国内不同的政党,对待中国的态度不一。

一个亲中的内阁上台,是一个政策,一个保守势力上台,是另一个政策,而作为曾经二战受侵略国的中国,对日本的态度也只能紧跟日本的对话政策作出调整,这也影响到了几代人对日本的不同评价和印象。

哲学家克罗齐曾经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再通俗点讲,就是如果你要讲历史,首先要选择当下的立场。

当年播州访华团的成员以及中国方面的抗战老兵,如今基本都已作古。所幸我们还能看到当年访华团赠送的这样一座太阳能电子钟,回溯这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