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这里曾是退休太妃们住过的宫殿。

我今年55岁,自16岁进“宫”,就一直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文物保护科技部工作。

从西华门进入故宫左拐,沿着高高的红墙一直走,就能看到西侧办公区有一扇加装了门禁的小门,门侧的墙上挂着“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牌子,我们钟表文物修复工作室就在其中。

有人说,这里就是曾经的“冷宫”,不过据文保科技部的前辈们讲:“准确地说,这里曾是退休太妃们住过的宫殿。”

现在这里可是故宫办公区域唯一安装了门禁的部门。不管是进入还是外出,都要刷卡才行,就是故宫内部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必须得我们科技部的同事到门口接才让进去。

除此之外,我们早上8点上班,下午5点开始检查、收纳工作室各种工具和当天可能装不上的零件,并尽可能早地断水断电,这是每天必须完成的规定动作。室外还有另外单独一路电线,保证院子里的夜视摄像头和报警器能正常运转。

之所以这么严格,是因为文物在我们这里一放就是个把月甚至小半年,万一我们下班走了,水电出点问题,满屋子的文物,这谁也担待不起,必须得百分百地保证安全。

从1648年至1811年,总共有15位传教士,在造办处传授钟表技艺。

故宫里现存的钟表文物大概有1500件(套),大部分都是孤品,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别看钟表的历史不长,但关于它的历史资料特别少,很难考证。但要说钟表来到故宫的历史脉络,这个有据可查:最早把西洋钟表带进紫禁城的,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1601年,他辗转托人将40多件贡品送给明朝万历皇帝,其中就包括一大一小两面洋钟。

那会儿,宫中的报时主要是用“漏刻”和“更鼓”。突然冒出的一大一小新鲜玩意,万历皇帝十分好奇,他立刻宣召利玛窦进宫调试洋钟。

利玛窦跟管事的太监说,这些钟是一些非常聪明的工匠制作的,能日夜指明时间,并有铃铛自动报时。还说要操作这些钟并不难,两三天就可以学会。

听了太监的报告,皇帝钦定4名太监跟利玛窦学习,让他们3天内把钟调好。3天还没到,皇帝就迫不及待命令把钟搬到身边,并专为大钟修了钟楼,那个小自鸣钟,他则随时把玩。

皇太后想从皇帝那里借去看看,皇帝怕她留下不还,于是叫来太监,把发条松开,让钟不能走动、发声,结果皇太后玩了几天,很快就还回来了。

英国说跟随利玛窦学习钟表技术的那4名太监,是宫里最早的钟表维修工。但在此之后的40多年内,明清宫廷档案鲜有关于钟表技艺的记载,直到清朝顺治五年(1648年),这门技艺才开始传承下来。

这一年,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抵京,并被征召为清宫御用作坊——造办处的钟表匠师。从1648年至1811年,总共有15位传教士,在造办处传授钟表技艺。

从顺治年间对西洋钟表的简单修理和粗糙仿制,到康熙年间成立造办处“自鸣钟处”,再到乾隆年间成立造办处“做钟处”,制造钟的技术走向了顶峰。

钟表在紫禁城的发展轨迹,一直带有传教士的历史印记。到了嘉庆年间,朝廷对待传教士的政策突然收紧,造办处的最后一位传教士德天赐,因踩及“红线”,被遣送回国。

这时候紫禁城内造表的工匠也学得差不多,只因为到了清朝末年国运不济,“做钟处”也不再不计成本地创制新钟了,但故宫里的钟表一直都在维修。

即使在1924年溥仪被驱逐出宫,修理钟表的师傅还是被留在了宫里,所以我们今天说钟表修复技术是300多年间故宫唯一没出现断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等了几天,院里通知我说,马师傅看上我了,愿意选我当徒弟。

钟表修复技术的历史传承如果具体到咱们中国人,现在只能查到我师父的师父徐文璘那儿,这也是听我师父马玉良说的。

徐文璘最早在清宫造办处“做钟处”工作,曾跟洋人切磋过手艺,他是新中国故宫博物院第一代宫廷钟表修复大师,后来他又把儿子徐芳洲带进宫,跟着他学修洋钟。

1951年,故宫文物保护科技部的前身“故宫文物修复厂”成立,第一批招进的学徒就有我师父马玉良,还有白金栋、陈贺然,这是新中国成立后钟表室最兴旺的时候。

上个世纪60年代,我师爷徐文璘去世。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故宫文物修复厂钟表室只剩下我师父马玉良和徐邦洲,师父的其他师兄弟都因工作调动失散了。

1967年故宫闭馆,两年后,我师父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四年后,故宫重新开放,才再回到钟表室,也成了仅有的钟表修复专家,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的领头儿的。

但师父有哮喘病,身体不太好,一直工作到68岁,不幸在2000年去世.

我能进入钟表室,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我们一家都是老北京,最早住在景山东边的黄化门大街。一家人跟故宫也很有渊源,我曾祖父曾经在故宫管理清军的后勤,就是管理粮草、发发军饷一类的活。上个世纪20年代,我爷爷20来岁也进了宫,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了故宫图书馆馆长,他的兄弟姐妹也都在故宫里上班。

我小时候在黄化门小学读书,后来又读了北京91中,几乎从小就跟着爷爷,去故宫就像去自己家,对这里真的是太熟悉了,他经常跟我说,“别看出入自由,但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公家的,必须得爱护,更不能拿回家。”

1969年,爷爷因生病不得不办了病休,也都是我一直左右照顾他。1977年,我16岁初中毕业,爷爷也在这一年不幸去世,至死他也没办退休,工作关系还留在故宫,真的是完整的一生都给了这里。

这一年,我正响应号召准备到北京郊区下乡插队,临走之前收到故宫博物院的通知,那时候还流行接班。

故宫文物修复厂的老厂长带我去各屋转转,后来转到钟表修复工作室马师傅这屋,只有他跟大我15岁的秦世明师傅在。

秦老师原本是1965年毕业分配到故宫当收银员,下放回来又到钟表工作室,跟着马师傅学修洋钟,原本1966年就该退休,因为缺人,又返聘了。

当时马师傅就问我“自己喜欢干什么啊?”我说“不知道”。他又问我喜欢动的还是静的,我就说喜欢动的,小学三四年级时,我拆过自行车,把链条拆下来,洗洗车轴、上上机油,觉得挺有意思,然后马师傅说了两字儿“挺好!”就再没说别的。

等了几天,院里通知我说,马师傅看上我了,愿意选我当徒弟。

第一天上班我记得很清楚,是1977年12月5日。那时候家里只有普通的座钟、闹钟这一类的,几乎对大型钟表一无所知……

前两年练好基本功,第三年可以接触些简单的修复工作。

到了故宫博物院文物保护科技部第一年,主要任务就是拿故宫里非文物类的钟表,来回拆修安装、练手。还有就是用锉磨用来固定钟表夹板和柱子的削子,有点像现在木制的益智玩具,没有螺丝,全部用卡扣和削子固定组装。

削子可不是木头的,是铜的,要拿锉不停地磨,最终磨成符合实际需要的各种形式的削子,主要就是练习十个手指的灵巧度,还有对使用锉的感觉,比如说用多大的力道、多长时间能锉到什么程度,都得慢慢去摸索,一点点去记录总结。

钟表文物修复术作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到现在的传承还是这个流程。第一年就是打基础、入门的过程,不能摸文物,只能拿一些普通的钟表拆装练手,感觉力道的大小、轻重。

第二年,师傅开始从库房里拿出来一些最简单的文物类钟表装置,基本上就只有走时打点两个功能,以这种类型的起步,开始尝试着拆卸、维修。

平常师父干大活时,就是修大型结构的钟表时,徒弟就跟着打打下手协助拆拆零件,为零件除锈、打磨,基本上担当的就是师父助手的角色。

既是熟练技术的过程,也是磨炼性情、增强定力的一种途径。前两年练好基本功,第三年可以接触些简单的修复工作。

当然,科学技术发展到今天,一些新生力量进来之后,也带来了一些变化。比如我徒弟亓昊楠,80后,也跟着我修了10年了。他总能找到一些新材料,比如清洗零件时,他尝试用进口的专业药液和专业清洗机,代替传统的煤油和手工,效果好也不伤手。

我是“进宫”三四年后,才能开始尝试着修一些复杂的具有演绎功能的洋钟。师父也会关注着我,天天都在一个屋里干活,我能干到什么程度,师父心里都有谱。

马玉良师傅每天都来得很早,到了工作室先看一眼我拆修过的、摆在桌子上的零件,虽然不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得很。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一行的呢?每次去仓库里拿那些几百年没人动过的洋钟,又是锈又是土,如果扔在大街上,没有人会觉得是个宝。

但一经过自己的手修好后,已经沉睡了几百年的它,又能“滴答”“滴答”地走起来了,而且还很准时,之前说不定还是清朝某个皇帝把玩、宠爱过的,这种触摸、连接历史的感觉,心里觉得还是挺好玩的。

有些齿轮的细微程度堪比头发丝儿,非常考验眼力和手的控制力。

钟表修复工作室至少一代当中要有一个领头的,徐文璘师傅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代故宫钟表修复大师,我师父马玉良是第二代,到了第三代责无旁贷就是我了,倒不是说我有多厉害,正好因为赶到这个位置了。

第四代是我徒弟亓昊楠,最近我们正在招聘,一共四个编制,估计还能进两个人,再有新人进来就要小亓带着。

很多人也问过我,故宫到底有多少钟表啊,好像总也修不完。

如果不了解我们这一行,可能还真想不通。故宫一共约有1500件(套)钟表文物,到现在没修好的可能还有300多件,之所以修复进行得这么慢,一是因为孤品多,找不到参照物,这类钟表是清朝时期西方针对东方市场特别制作的,大部分都是只有一件或者一对儿,也估计只有舍得花钱的清政府能买得起这一类大型洋钟。

二是因为有些洋钟的结构特别是复杂:

比如我们2009年到2010年之间修复的一件世界孤品洋钟“老人变戏法钟”,也就是平常我们说的魔术钟表,这座古董钟由瑞士钟表大师路易斯·罗卡特公元1829年(道光九年)制造,70厘米高,50厘米宽,厚度约30厘米,钟里的戏法老人,手中的豆子、小球可变色。运转时,钟顶小鸟不断张嘴、转身、摆动翅膀,身下圆球随之转动,三个圆盘也同时不断变色转动。

“老人变戏法”钟由1000多个零件组装成了7套系统、5套机械联动,底盘的齿轮多得就像一个“迷宫”,某个环节出一丁点儿偏差,整体就“活”不起来。

刚从仓库拿出来时它形状完整,但机芯、开门已经坏了,链条也断了,先把所有零件拆下来,除锈、清洗、组装,最后调试出演绎的效果,花费了近一年时间。

而且故宫文物修复也有很多要求,修前、修中、修后这整个过程需要照片拍照留档,包括有多少零件、原装是什么样子的、哪里损坏等,都要有正式的书面记录。

但真正组装起来不需要图纸也不需要照片,只要拆卸之前要先看明白这个钟到底是怎么样运转的,拆卸过程中再观察观察,哪个零件负责什么样的功能,基本上就能装回去。

文物修复还有一条就是最小干预原则:

宫廷钟表大都是孤品,没有配件可换。你必须要最大限度保留文物信息,尽最大可能不换新,齿轮坏了,可以在断了齿的齿轮上,给它“栽尖补齿”。

“栽尖”就是给断掉轴榫尖的齿轮用打孔和做尖的方法修复,“补齿”就是把损坏的轮齿重新补齐,在断齿的根部开一个槽,把新做的齿儿种进去,相当于种牙。黏合之后,要用小锉刀一点点锉,锉到自然磨损的程度,这样才能咬合。

有些齿轮的细微程度堪比头发丝儿,非常考验眼力和手的控制力,必须戴上一种有放大和增亮效果的目镜来操作。

故宫古代钟表的这种修复原则,好处是既可以留住历史信息,又能使它们恢复活力。

要真是干不下去了,干脆你就先到外面溜达溜达,转转,回来再干。

即使再费时间,也有修复完成的一天,不过定期的维护和保养同样需要做大量工作,甚至还有一些意外也是防不胜防。

比如2013年5月4日,一名男游客击碎了故宫翊坤宫正殿原状展室窗户玻璃,临窗陈设的清宫旧藏铜“镀金转花水法人打钟”也被误伤,这件“人打钟”的名字来源于钟表顶部有一小人与金色金属制钟,整点时小人就会敲击钟来报时,是十八世纪英国人制造的。

“人打钟”被击后掉落在地上后,主要是背部受损,钟表上半部分变形,主体结构并未有太大损伤,表盘后盖原配玻璃罩破碎,顶部小人敲打的金属盖断裂;中间主水法柱未受损,有小水法断裂;钟锤与一朵转花脱落,金属部件变形,共涉及5大部分的修复,一直修到那年7月中旬才完成,

做文物钟表修复这么长时间,全国好像也就这一家。到大英博物馆、荷兰博物馆去交流走访,他们也是这种修复办法,像大英博物馆有两个人,一人修复一人保护,但他们的钟表文物没有像故宫这么大型的,以怀表类居多,属于保养类修复,相对简单。

他们也来看过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大型的钟表,有些是英国造的,他们首先觉得很惊讶,“我们造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啊!”还有就是觉得我们这边修复工作量非常大。

我的人生其实真的很简单,从学校出来就到这儿,每天早晨8点左右到,8点半打水陆续结束然后开始工作,一直到中午11点半吃午饭,之后一定要午休,下午1点多继续工作,5点开始收拾检查准备下班,每天工作7个来小时,39年基本没变,办公室都没换过。

要说一点不烦躁,总是那么心平气和那是假话,有同事说过,这个工作很枯燥,一点也不浪漫。我师父也说过:“要真是干不下去了,干脆你就先到外面溜达溜达,转转,回来再干。”

这样能平复心情,也能理出新思路来,就是千万不能急,如果急得团团转,一个问题没解决还会有新问题冒出来。

我选徒弟招人最看重的就是“做人”,一是要心静,没有安静、宁静的心,你干不了这个;二要心净,要甘于寂寞,抵制诱惑。别长一点儿本事,就琢磨着去拍卖行做鉴定师,或想着跳槽到钟表奢饰品牌当售后。

修复的东西就像是你养大的小孩,你能放下就走吗?

我一个月收入六七千元,虽说在北京这收入绝对不算高,但对故宫有感情,对修钟表有兴趣。

像我徒弟小亓早就说过,“来到这里就别琢磨着能大富大贵”。他爱人也在故宫工作,家住东四环,为避开早高峰,他俩每天一大早七点半就到故宫了,两口子月收入加起来1万多元,在北京,这点钱可真不算多。

除了小亓,我还有个特殊的“徒弟”,就是我儿子,以前小孩可以带进来,从他上幼儿园开始,就在我这屋里围着看,慢慢就看出兴趣来了,回到家就开始拆卸家里的闹钟……

我儿子今年26岁,两年前,从一所大学的物流管理专业刚毕业,就碰上颐和园招聘钟表文物修复师,已经在那边工作两年了……

他从小几岁时就喜欢这些东西,看着父辈一生时间都在做这个,就像我小时候跟着爷爷没离开过故宫一样,有感情也有兴趣,那就往下干呗,这可不仅仅是一份能拿工资、能填饱肚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