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的故事--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
英国的夏天好像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一周气温骤降、阴雨绵绵,还是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舒服。最喜欢在只有手表发出嘀嗒声的深夜里喝杯热茶,缩在被子里看书,好不惬意。
年轻时候的生活就是每次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又要义无反顾的跃入下一个深渊。日子就像是心电图,有规律的折腾折腾才能走得更远。
20几岁是做选择的年龄,总是有那么一两个选择会惊讶自己。然后又怂又犟的往前冲。
不过还好,只有我的手表见过我泛怵、怯懦样子。
朋友总是问我为什么对机械表有这么大的执念,尤其是男表,如此华而不实的东西,看时间的功能早就被更精准的石英表和电子表代替,现在新科技的多功能表更是实用美观,莫不是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原因吧?
确实是有一个浪漫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从1960s开始。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的大衣柜后面有一个暗格,藏的既不是存折也不是为数不多的金器。暗格里藏的是一只套在红色盒子里被层层棉布包裹的罗马大手表,和一对没了包装盒但是完好保存在塞满棉花破布条的铁质糖罐子里的飞鹰牌对表。飞鹰牌手表是石英表,电池没了电,静静地躺在糖罐子里,那只罗马大手表依旧滴答滴答的走着,虽然年纪小的我还不会看时间,但是也能听出这个古老的声音很昂贵,所以也自觉的放下手表去寻找其他新的玩具。小孩子忘性大,这三只表这才逃过了我的魔抓。
等到我长大以后,从妈妈和姨娘的闲聊里才知道,那只罗马大手表的背后是老一辈人可念不可说的浪漫情怀,是外公对外婆的承诺,也是外婆对外公无限的信任和追随。
在外公还是个从乡下来的穷知青的1960s,外婆的出现点亮了阴郁残酷的生活。没钱、没地位、没背景,还要资助乡下的亲戚,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连知识都成了负担。别说是结婚,就连体面的活下去都很难。外婆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勤劳、顾家,最重要的是,在知识分子是罪人的社会风气下,外婆没有想当然的把外公定义成“坏人”,而是忽略社会的滤镜看到外公的本质,相信他的善良和美好,于是决定倾尽所以去支持他、追随他。就像电影牧马人里的李秀芝对许灵均一样,老一辈人的爱情虽然大多朴实无华,看似现实且极具社会主义色彩,但是往往比新时代的爱情更加坚毅。可能不是因为“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而是在那个浪漫是奢侈的年代,在那个一步踏错终身错的年代,在那个可以忽略个人主义的年代,婚姻几乎没有更改余地,婚姻影响着两大家子的命运,爱情成了麻木人生里唯一存在又不敢承认的感情。
手表的故事并没有就此戛然而止,相反,这些表静静地躺在外婆的衣柜里默默的看着这个家从连独立卫生间都没有的四合院搬进了公寓楼,当年的姐妹俩长大、成家,然后遇到了他们此生最大的威胁--混世魔王的出生(我)。
他们可能不知道,在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也有一个柜子,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表,他们一起,不卑不亢的与世无争的嘀嘀嗒嗒数着时间。
妈妈的化妆台下有一个装贵重用品的小抽屉,里面堆积了各色证件和爸爸的表。爸爸是个酷爱手表的人,60后男人的情怀:表。小时候我对爸爸的记忆不多,他是那个每周五晚上会带着好吃的出现的男人。以至于后来一家人都患了周五综合症,一看到爸爸回家就自动产生周末要来的错觉。这种综合症的后遗症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虽然现在我也偶尔会犯傻,看到爸爸=周末=吃喝玩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看见爸爸在家就突然不想学习。爸爸的工作在上海,在家的日子不多,但是我现在很感激他每周都抽时间回家看看。有大概一两年的时间,因为工作的原因去了北京,交通、通讯不便的年代,对孩子来说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不过还好那个时候的我太小了,不知道爸爸代表了什么。那个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家里还是四合院,我站在院子里掉漆的墙边,眼里的世界是无数双穿着各色鞋子的腿,要把头抬的老高才能看见人脸。不过还好,我认得妈妈的手腕,还有她手腕上的腕表。
话也讲不清的我,看不到大人的困难,但是感受到了大人的焦虑和烦恼。有时候妈妈一个人带我,莫名其妙就会掉眼泪。直到有一天早上,妈妈去上班的时候,手腕上的表换成了一只爸爸以前的男表。妈妈白细的手腕衬的金属质地的表带和巨大的表盘无比夺目,有一种小孩子带大人表的感觉,无力但是腕骨还是撑住了那只巨大的表。那天以后妈妈不哭了,我也不害怕了,然后突然有一天爸爸回来了,我们搬家了。
去年暑假回家,翻出了那只妈妈以前带过的男表,其实也那么大,表盘好别致,可惜时间有点不准了,好长时间没人用过的样子。妈妈如今被爸爸喂的十分“富态”,手腕也能扛住这只男表了,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带手表的习惯。
我小学的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去西湖边的名品街看看,透过玻璃窗欣赏各个表店的镇店之宝。那个时候流行卡西欧的青少年表,每次路过,我都要驻足很久,看着店里一只淡粉色的电子表发呆。我从来没有想过能拥有一只这样的表所以从来向爸妈提过,也没有走进店里过,直到有一天,家里一个很重要的长辈买了这只表给我做礼物,我也第一次走进了那家空调很足,还有免费的水喝的店里。然后带着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因为空调太冷还是我太激动)和一只表出了门。这个没见过市面的小屁孩花了足足两天时间才反应过来,我也是有表的人了。那个表陪伴了我很多年,虽然最后也没能逃脱电子表的宿命--谇于各个器官衰竭。就像失去了一个老朋友一样,我很久对表都没了兴趣。而后的科技发展,让智能手机成了人人必备单品,手表看时间的功能也被手机替代,学校考试、体育课都要求摘表,我很久都没有带过手表了。
一直到去年,我来了英国,初来乍到的辛苦和困难不必多说。突然发现英国巴斯是一座几乎人人戴表的城市。在伦敦遭遇了抢劫和歧视后的我,拖着疲倦的脚步漫步在巴斯的街头,冬令时开启的英国,5点天就全黑了,一家家商铺亮着刺眼的白光,只有一家古董钟表店亮着暖黄色的光,像极了外婆家饭厅的灯光。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又讽刺,我刚想走进去看看,店主就关门谢客了。但是那盏黄色的灯伴随着熟悉的嘀嗒声,一下把我拉回了最初的记忆,外婆家的老式挂钟,外公“呲啦呲啦”炒青菜的声音。
圣诞节前夕的疯狂打折季,攒了了1个月的钱我如愿以偿购入了一只表,不是什么大牌子货,但是我喜欢。男表,白色表盘,金色镶边,最朴实的黑色阿拉伯数字,棕色的真皮表带,花掉了半个月的伙食费。每每戴上这只表我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着这股子劲儿,在后来的日子里,在英国算是扎下了根。从此以后,生活里的挑战:工作面试、辩论、演讲、会议发言,只要有口红、手表、香水在我就有了底气,即便是拗口的法语我也能一字一句笃定的说我所想,辩我所信。
一只只表,见证了一个家庭大半个世纪的变化。每一块表都是时间的里程碑,已经失窃了的罗马大手表遭遇了文革的洗礼,也接受了改革春风吹打,却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去向了桃花运。每每想起,外婆就心疼的受不了,虽然我总是安慰她,这块表可能像猫一样,知道自己阳寿将尽,怕主人伤心,自己离家出走了。爸爸的每一块都表见证了他事业的发展,看过了魔都的兴起和逐渐落寞,错过了阿里巴巴的疯狂,但是又迎来了互联网时代的新浪潮。妈妈只有两块属于自己的表,但是都价格不菲,有了我以后索性和爸爸的表混戴,妈妈在成为妈妈以前也是个被爸爸和其他家里人宠爱的小公主,成为母亲后迸发出的刚毅、坚强和她遇到的困难成正比。为了更好的照顾我,她放弃了华丽昂贵的女士手表,一切从简,到最后不戴手表。我为数不多的表,见证了我童年的恶趣味,从KFC儿童套餐的赠品,非主流巴拉巴拉小魔仙同款,到小爷爷送的进口电子表,再到少女时期路边摊出了点汗就坏了的“精美”的腕表,最后到现在手上这只有重量的男表。我一路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走来,从听风就是雨的小肉球,到对奢侈生活向往的小屁孩,再到开始有少女情怀的青春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也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手表这种最实用也最无用的装饰品是我对抗世界的勇气,是妈妈从女孩到母亲的决心,是外婆对外公的信任和追随;对家里的男人来说,手表是羞于表达爱意的他们为家里的女人们作出的最大承诺,也是他们为之一生奋斗的目标,手表是承诺也是责任更是希望和爱。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予了手表太多的定义,以至于现在每每遇见有趣的人总是会下意识打量他的腕表,我对奢侈品手表的了解甚少,作为爱表人士,手表是自己许给自己的定义,世上本无好坏表之分,只看戴的人对不对。
世界上最美的桃花源就是在去往桃花源的路上,我们每个人都在去往桃花源的路上前行,在路上我们可能会失去方向和时间概念,而且时间和生命都不是无限的,但是在这个期限里,在去往桃花源的路上,如果有一块代表时间的手表作伴,是不是每一步都会走的更加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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