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突然去世,国王的弟弟继位并霸占了老国王的后宫,王子流落在外,在一系列曲折的变故之后,事情渐渐明朗,老国王是被国王的弟弟害死,王子自此走上了复仇的冒险……

这个故事,如果在1599年莎士比亚的笔下,主角就是一位叫做哈姆雷特的丹麦王子;如果在1994年迪斯尼的画中,主角就是一位叫做辛巴的非洲雄狮。但无论如何,这两个版本都有一个共通的名字——王子复仇记。

时隔25年,迪斯尼将这部当年的动画大作改成了“真人版”(其实应该叫真兽版)重制上映。剧情是百分百的复刻,相关的场景也是还原致敬,诸如辛巴降生后的那场——新王诞生——几乎是完全一样。一脸可爱的小辛巴,在特效制作的加持下,也是萌出了新境界,让一众猫奴们,纷纷惊呼狮子小主万岁。

当然,对于新版《狮子王》吐槽的声音会更多,动物世界般的特效和童话般的剧情之间,有着一个“恐怖谷”的沟壑——恐怖谷理论是一个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它在1969年被提出, 其说明了当机器人与人类相似程度超过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反感,即哪怕机器人与人类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从而整个机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有如面对行尸走肉。

总之人们认为新版真实的不够可爱,可爱的太过真实,反而丧失了戏剧性。甚至在片中动物唱歌时,集体出戏,搞不懂是在看一个BBC纪录片加上好莱坞的配音,还是再看一个迪斯尼的动漫王国。

不管怎么样,新版的《狮子王》是一种对于经典前作的致敬尝试,虽然不免有炒冷饭的嫌疑,但这也会给迪斯尼一些教训,在未来对一众经典2D IP改编诸如各种公主、甚至猫和老鼠的时候,该如何处理那种难以消除的违和感。

话说回来,1994年的《狮子王》为什么经典?王子复仇记内核的故事已经被讲了四五百年,就算迪斯尼把场景换到了非洲大草原,王子换成了小狮子,加上配乐大神Hans Zimmer的BGM和EltonJohn流行唱法就能成就一代经典么?

除了精良的电影制作功底外,老版《狮子王》的成功之处还在于用一个最老套的故事、最简单的动画方法,讲述了一些古老却一直反复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哲学迷思。在展现这些内容的时候,迪斯尼用了最简单的对比的办法,少年辛巴和青年辛巴在思想上的对比,说出了个人以及社会的诸多不同的认知观念。

辛巴成长的追问——作为个体我们应该如何面对世界以及如何主导自己的生活?

辛巴作为天选之子,在降生的时候,就志气满满,天真的要统治那片土地,做一个霸气的王者。可不谙世事的他在叔叔刀疤的教唆下,不断地把父王带入险境,最后他的爸爸木法沙为了救他身亡。

辛巴怀着万般的悔恨逃避出走,遇到了两个无厘头的小鬼——丁满和彭彭,在他们的教育下,辛巴学会了快乐的生活,学会了“哈库呐玛塔塔”,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王子的事实,直到他的青梅竹马出现在身边,父亲的幻想唤醒他沉睡的内心,辛巴自此踏上了复仇之旅。

在辛巴的成长过程中,他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变化——父亲因为自己而死去,就像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失败,以及在失败后内心的自责。《狮子王》在辛巴面对这一问题的时候的处理,看似简单,但却充满了诸多哲学思想的对比——

第一种,神话层面的对比——普罗米修斯vs俄耳浦斯

在西方有两个神话人物,普罗米修斯和俄耳浦斯。普罗米修斯可能我们会更熟悉,他为人类盗取火种后所受的残酷惩罚。俄耳浦斯则是缪斯女神(掌管艺术之神)之子。音乐天资超凡入化。他的演奏让木石生悲、猛兽驯服。在西方的语境中,普罗米修斯是克服磨难寻求发展的代名词,而俄耳浦斯则是享受艺术生活的一种象征。

著名的哲学家、社会学家马尔库塞指出,“普罗米修斯是代表苦役、生产和由压抑而进步的文化英雄。”而马克思给出的现代化的社会图景,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英雄隐喻之上呈现的。一种反抗压抑,用痛苦去创造,不断的努力把握发展的生活状态。

马尔库塞随后也提出了很多可选的神话模型,比如俄耳浦斯、那喀索斯和狄俄尼索斯——“他们的形象是快乐和实现,他们的声音是歌唱而不是命令,他们的行为是和平与结束征服性的劳动:从把人与神、人与自然结合起来的时间中解放出来……快乐的恢复、时间的停止、死亡的吸收:宁静、睡眠、夜晚、天堂——不是作为死亡而是作为生命涅槃的原则。”

在丁满和彭彭身边的辛巴,是俄耳浦斯式的,他们用唱歌来代替劳作,用内心的快乐来对抗世界的敌意,他们在夜晚数着星星,却又消解了行星的神话意义。在他们的心中,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快乐更重要。

而踏上复仇旅程的辛巴,是普罗米修斯式的,在他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发展的渴望,把苦难和责任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并以此生发出一种对抗世界的力量。

哪一种正确?或者说哪一种更好?如果幼年的辛巴抱着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心理,可能都走不到长大的那一步,就会被内心积累的复仇火焰和永无止境的自责所压垮。但如果成年的辛巴永远保持着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也会被观众所不齿。

所以没有什么对错,好或者更好。一切都是人的选择,我们理解世界,我们选择,进而理解自己的选择,甚至是为自己的选择开拓更广阔的空间。

第二种,古希腊观念的碰撞——柏拉图vs芝诺

说到古希腊的哲学,可能会让很多人头大。但有两个很有趣的比喻,也让人能体验到古希腊哲学的一种鲜活感——

其一就是著名的洞穴比喻:柏拉图说,人仿佛被绑在洞穴里,只能看到由外界的事物投影在墙壁上的影子,本质上,我们所看到的就是真理在俗世的投影,而不是真理本身。

第二个是阿喀琉斯追乌龟,芝诺说,阿喀琉斯的速度是乌龟的十倍,在乌龟后面100米开始追乌龟,当他跑到100米,乌龟爬了10米,他追10米,乌龟又爬了1米,每当他追上上一个距离时,乌龟总会向前爬一小段距离,所以无论阿喀琉斯跑得多快,他都无法追上乌龟。

其实这两个例子,代表了两个哲学方向。柏拉图显得很严肃,尽管真理没有直接向我们显现,我们仍要努力的去追求,去揭示真理。而芝诺则用一种诡辩的悖论,消解了我们日常的经验,制造了一种无意义的虚无。

柏拉图和芝诺,其实是代表了两个著名的学派——柏拉图的学园派和芝诺的斯多葛学派,他们与亚里斯多德的逍遥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并成为古希腊四大哲学学派。

如果粗略地去看,其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偏向于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而芝诺的斯多葛和伊比鸠鲁则更偏向于俄耳浦斯。柏拉图的世界是社会性的,外在的,人是社会的一份子,用一种政治的方式参与着社会。而芝诺的世界是个人的,内在的,强调个人内心的观念,个体在世界上生活和适应的方式等等。

于柏拉图和芝诺的观念差异,还可以说的很多,但对应到辛巴身上,在彭彭和丁满身边,他以一种斯多葛的方式生活着,关注内心,追求快乐。当他踏上复仇之路,则回到他父亲的政治格局里,参与到整个社会的变革当中。

我们每个人也都徘徊在柏拉图和芝诺之间,既寻求社会的庇护和肯定,也希望获得一种个人的自由和超脱,而且哪一种都无法独活,只有在不断的切换中,才能获得一种动态的平衡。

第三种,不同文化的归因——巫毒教vs 基督教

在哈里森的《自由主义的核心真理》中,举了两个国家的例子,很有参考意义。

海地,一个前法国奴隶殖民地;多米尼加共和国,一个前西班牙奴隶殖民地。两国共享伊斯帕尼奥拉岛,地理、气候、环境极其相似。在19世纪前半叶,海地要远比多米尼加共和国强大和富裕。时至今日,海地却成为西半球最穷的国家,而多米尼加共和国则要进步很多。

这一反转发生在两国独立发展之后,在对这一现象归因的过程中,哈里森提出了他的一个看法,既然两个国家在大部分的地理环境上都很相似,那么二者的差异可能更多的来自于文化中。

海地大部分人,无论是贫穷还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都会受到一种被称作巫毒教(Voodoo)的泛灵教的影响。这种教并不是关注自身伦理的宗教,它的信奉者的命运是被几百个精灵控制的。在这样的观念下,形成了一种特别的世界观——外化归因,将一切好的坏的都归于精灵。比如一个人偷了东西,他并不会觉得羞耻,因为他相信他从精灵那里得到了机会。这即限制了他们的责任,也限制了他们的潜能。

这种世界观跟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基督教世界所形成的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差异。在基督教的洗礼下,产生了这样的观念——人应该对自己的命运担当责任,通过将罪恶感内化,我们使自己对发生的事情负责任,并采取相应措施。

当然在此并不做两种文化的价值比较,不能下结论去判断基督教就要比巫毒教好,只是在经济发展这一项上,基督教所产生的世界观相较于巫毒教所产生的世界观更有利于经济以及物质的发展。这种文化的影响力,在当今世界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就好像很多亚裔,特别是华人,无论在世界的什么地方都能够扎根,并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生活变得好起来,这与千百年来流传的汉文化息息相关。

回到《狮子王》,彭彭和丁满的“哈库呐玛塔塔”就很有巫毒教的韵味,他们教会辛巴,放下责任感,驱逐内心的自责,这样就可以永远快乐的生活下去。当辛巴的责任感被父亲的在天之灵唤醒的时候,那种类似于基督教式的自省和改变世界的冲动,又在辛巴的内心点燃了。

第四种,两种自由的交锋——消极自由vs 积极自由

英国著名的学者以赛亚·伯林在长期对于自由的观念史的研究中,做出了自己的论断。自由,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可以有两种,一种是消极的自由(free from…),一种是积极的自由(free to…)。

在伯林的《两种自由概念》文章中,他这样写道——

​自由,Freedom或liberty的含义中的第一种,我将称为“消极自由”,它回答这个问题:“主体(一个人或人的群体)被允许或必须被允许不受别人干涉地做他有能力做的事、成为他愿意成为的人的那个领域是什么?”第二种含义我将称作“积极自由”,它回答这个问题:“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是决定某人做这个、成为这样而不是做那个、成为那样的那种控制或干涉的根源?”

通俗的来解释,消极的自由就是一种避免被限制的自由,比如我们自由走路是一种状态,一旦前面有一棵大树挡住了去路,这就是我们失去了走过去的自由,这种就是消极的自由。而积极的自由是我们知道我们要走向何方,比如我知道我要去学校,当这个时候我前面有一棵大树的时候,我会选择找另一条可以去学校的路,而消极的自由在面对这种阻碍的时候,就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这两种自由背后实际上有着很悠久的观念史根源,并不是像它表现得那么简单,这些思想累计的过程往往比这种判断更加有趣和有意义。但在此并不深究,对应在辛巴的变化里,在被彭彭和丁满拯救了之后,辛巴是自由的,他获得了一种消极的自由。那时没有什么阻碍他,可以无拘无束的生活,过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日子。

而当辛巴的复仇感被唤醒的时候,虽然也有很多困难阻碍,但是他切入到了另一种自由状态。他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哪怕现在做不到,但在内心他是自由的,这种积极的自由会引导他的行为,让他在一个目标的驱使下,去实现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

消极的自由有点像构筑了一个自己的小天地,在这个地方,没有人来干涉,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而积极的自由则是一种对内心的尊崇和责任感的肯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努力克服困难去达成目标。

在现实生活里,不仅是辛巴,我们每个人,几乎每天都在面临这两种自由的拷问,盲目而乐观,还是自律和坚定?无关好坏,皆是选择。

除了辛巴的成长变化,在老版《狮子王》中,木法沙和刀疤之间的对比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观念冲突。木法沙崇尚自然,这很像古希腊的诸多哲学家,把世界看成物质的轮回,木法沙跟辛巴说要尊重一切,而辛巴很疑惑地问我们不是吃羚羊么?木法沙解释道,我们死后会变成草,羚羊又是吃草的,万事万物皆在这个循环当中不断生长。

当刀疤篡权成功后,他用了一种最臭名昭著的通知方式——酷吏统治,一如武则天使用来俊臣,希特勒用盖世太保一样的让鬣狗成为他横扫王国的工具。对自然无度的索取、猎杀,让一度丰腴的王国变成一片死海。当然,这并不是完全符合自然规律,也只是影片对政治的一种隐喻。

木法沙和刀疤,他们对权威,一个是慎用,一个是滥用;对自然,一个是追求平衡一个是贪得无厌;对臣民,一个是尊重,一个是驯服。他们的行为,不仅仅是在非洲草原,而是在人类社会进程中的每一个角落,都会闪现出身影。

纵观老版的《狮子王》,它的真正优秀之处,就在于用最简单的故事,讲出了最深刻的道理。借莎士比亚的嘴,讲出了从古希腊哲人到现代政治的观念冲突,不做判断,只是呈现,剩下的事,就留给观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