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这天,这天我的妻子在家中身亡。

可是我却发现,正是我这次的回来,造成了一切悲剧的发生。

1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叮叮咚咚,在窗沿上敲着寂寥的节拍。

王森坐在审讯室里,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手表指向晚上十点,从报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可王森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震惊的恍惚状态中。

四个小时前,也就是晚上六点钟,王森结束一天的工作,左肩挎着电脑包,右手拎着一袋子菜,从楼梯步行至二楼,停在自家门前,一边将钥匙送进锁眼,一边呼唤妻子的名字,「小涵,我回来了。」

一切都那么寻常,一个普通日子的普通傍晚。

咔哒,门开了。王森全然不知,接下来的那一瞬间,将成为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叶小涵裹着浴巾,静静地伏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额头上有已经干涸结块的血迹。

她死了。

王森结婚七年的妻子,死了。

「王先生,你再好好想想,谁可能有机会对你妻子不利?」

负责问话的刑警队长,名叫梁刀,三十来岁,眼神如鹰隼般锋利。不过,面对王森时,梁刀将身上凛冽的气势收敛了些,看起来和蔼许多。

法医初步推断,案发时间在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虽然还需要解剖来进一步地精确,但不会超出这个预估范围。

而王森,虽然有中午回家陪妻子吃饭的习惯,但在下午两点至五点的时间段,他一直在上班,全公司的同事都能作证。

换言之,王森的嫌疑已经基本被排除了。

此时此刻,在梁刀眼里,王森并不是心怀诡谲的疑犯,而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家属,因为猝然遭逢剧变,所以久久回不过神,显得手足无措又失魂落魄。

梁刀不免同情,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推给王森。

王森捧着水杯,温度从掌心传来,他吸吸鼻子,像是一个冻僵的人,终于在火堆边缓了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有谁会想要伤害小涵。她是那么美丽、善良的女人……」他慢慢开口,喉结滚动了下,忍住一声哽咽。

梁刀问,「那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

王森缓慢地摇头,唇边泛起一缕微弱的苦笑。

他心想,异常?那可太多了。小涵死亡的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充满了异常。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无法将心中的疑惑和盘托出,最终只是缄口不言,眉眼低垂地坐在那里,默然听着窗外的雨声。

纵然冷硬如梁刀,见此模样,也有些不忍,一时竟追问不下去了。

这可真是个深情又不幸的男人。

2

晚上十一点。

王森筋疲力尽地走出审讯室,看见了陈子豪。

陈子豪一收到消息,立马赶了过来。长柄伞收拢,立在墙边,犹自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在他脚边积了一小片水渍,周围还有好几个沾泥带水的脚印。

王森能想象到好友冒雨而来,原地徘徊等待,打心眼里着急的模样。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另有情绪,他的眼底悄然掀起了一点波澜。

陈子豪迎过来,「兄弟,节哀。」

他的身上有一股刺激性味道,非常淡,不易察觉。只是王森一直没有进食,饥饿与疲惫放大了感官的敏锐度,一捕捉到这个气味,陡然觉得有些反胃。

他摆摆手,示意想休息一会儿,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怎么样?」陈子豪也坐在旁边,觑着王森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具体的死因和死亡时间都得等解剖出来。现在没什么进展。你也知道,我那是老房子,根本没有监控。」王森说。

陈子豪想了想,「哎,现在的技术这么发达,不是可以查指纹、脚印吗?」

「警察说,现场被清理过了,暂时没找到什么痕迹。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案子还在侦破中,他们似乎也不方便对外透露更多信息。」

陈子豪轻轻「哦」了一声,双手交握,无意识地抠着指甲盖。

这时,梁刀也出来了,冲王森道,「你先回去吧。你家作为案发现场,暂时由警方封闭管理,委屈你先在别处借宿几天。欸,这位是——」

「我是王森的朋友。」陈子豪连忙站起来。

梁刀的眼珠上下一扫,看了看陈子豪身上簇新的衬衫,又低头瞧了瞧对方脚边的鞋印,继而弯起嘴角一笑,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关系真不错,这么晚还特意来接他。那就拜托你安顿他一下。」

「应该的,警官放心吧。」陈子豪搓着手,连连点头。不知为什么,在梁刀面前,他好似矮了一截般,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梁刀的手径直递到陈子豪面前。

陈子豪不由一怔。可转念想,王森猝然丧妻,状态定然糟糕,梁刀的意思应该是叫他多加看顾留意。他旋即释然,将名片揣好。

道了声别,陈子豪扶着情绪萎靡的王森,撑开伞,两人离开警局,踏入漆黑的雨幕中。

梁刀站在门口,目送两人背影远去,若有所思地捻着下巴。

他在脑海里快速梳理了一遍眼下的案情。

死者叶小涵,女,三十一岁,家庭妇女。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死于家中,尸体被下班回家的丈夫王森发现。

叶小涵裹着浴巾,倒在桌脚旁,拖鞋一只在脚上,一只飞了半米远。

茶几边缘处有一个翻倒的玻璃杯,解释了叶小涵脚边那一汪水泊的由来。水泊中躺着一个插线板,接口焦黑,有短路的迹象,不过电源线已经被拔掉了。

此情此景,乍一眼看上去,像是意外事故——

放在茶几边沿的水杯被撞翻了(王森说,家里领养了一只比较好动的田园猫,案发后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水溅到通电的插线板上,引发了短路,所幸被叶小涵及时发觉,匆匆跑过来拔掉电源插头,避免了一场火灾的发生。

但叶小涵不慎被地上的水迹滑倒,摔下去的时候,正好一头磕在了桌角。

可是,这个猜测很快被推翻,警方勘查现场后,发现了两个疑点。

其一,阳台的窗户是开着的,窗下的水泥腻子面被蹭掉了一条,显然,有人曾用膝盖顶在这里借力,越窗而出。

其二,地板、门把等位置,都有明显的被清理过的痕迹。

无论表象如何,事实不容置疑,这是一桩谋杀案。

3

「梁队,有发现。」

同事的喊声打断了梁刀的沉思。他收回视线,转身走回办公室,顺便冲了杯速溶咖啡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这是痕检科在现场提取到的半枚脚印。」

梁刀接过文件,靠近了,先睁着眼睛看,又拿远一些,眯着眼睛看,怎么看都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暂且搁在一旁,转头去问另一组下属,「你们怎么样?」

另一组不甘落后,「有了!」

他们负责排查叶小涵的社会关系,看看能否找出与她不和的人。

排来查去,果真如王森所说,叶小涵与人为善,根本没什么潜在的仇家。正在沮丧之际,某个组员另辟蹊径,将注意力放在了王森身上,这个角度一入手,还真牵扯出了重大发现。

刀疤龙?」梁刀意外地挑高了眉,「你是说,王森欠了刀疤龙的钱?」

刀疤龙,是这一片小有势力的地痞头子,主营业务是高利贷,据说放款的时候相当慷慨,而收款的时候相当暴力。

实在没想到,王森看起来老实巴交,竟然欠了巨额高利贷,债主还是刀疤龙这种混黑道的人物!

梁刀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王森,也重新开始审视这个案子。

如果王森欠债不还,那么向家属动手示威,完全是刀疤龙这种无法无天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梁刀当机立断,给反黑组打去电话。

结果巧了,反黑的人也在盯刀疤龙,正搁对方的据点外蹲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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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工业园,某个废弃仓库里。

一个男人被黑布口袋罩着头,手脚反缚,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正在几个人的拳打脚踢下,不断地呼号求饶。

大门外,刀疤龙跷着二郎腿,施施然靠在躺椅上,一边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悦耳的惨嚎声,一边悠然自得地欣赏月色。

他心情愉悦,不由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吟诵起一首千古名篇。

「床前明月光,小偷爬上窗。找到保险箱,钞票偷光光。」

嗯,不错,自己真是文化人。刀疤龙一拊掌,感觉良好极了。

可惜,良辰好景不长久,很快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一拱身子坐直,朝黑黢黢的园区外围打量。

「先别打了,去那边看看。」刀疤龙将手下叫了出来。

几个人在夜色的遮掩下,悄悄摸过去,不一会儿,就大惊失色地折返回来,「龙哥,是条子!」

「我靠,条子怎么来了?老子最近遵纪守法,大大的良民。」刀疤龙狐疑地嘀咕。

手下们面面相觑,看了一眼仓库里面那个半死不活的倒霉鬼,纷纷闭紧嘴巴,决定不对老大「遵纪守法」的表现予以置评。

刀疤龙噌地站起来,一扬手,「风紧,扯呼!」

「里面那个怎么办?」一个小弟问,这人顶着一头红毛,用发胶抹得根根竖立,显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在黑夜里十分扎眼。

刀疤龙不耐烦地怒道,「一起带走!欠了老子的钱,还想跑?」

小弟应了声,正要转身进仓库,忽然愣住了。

「人呢?」

刚刚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被蒙面的男人还躺在仓库里,不得动弹。就这么一转头的工夫,居然凭空消失了!

红毛小弟惊得差点咬到舌头,喃喃道,「活见鬼了……」

他没有注意到,腕上的手表此时正发出轻微的「滴滴」声。

午夜十二点整。

4

王森有家不能回,随便选了家快捷酒店住下。

陈子豪有些不放心,「真的不用我留下来陪你?」

看着好友关切的眼神,王森扯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我没事。」

「子豪,你说到底是谁害了小涵?」王森无力地喃喃,不知是真在询问,还是自言自语。

陈子豪低下头,摇了摇,「我也不知道。」

相顾无言,王森颓然坐倒在床上,「我对不起她。」

他将陈子豪还在斟酌中的安慰堵了回去,紧跟着道,「我不瞒你,也瞒不住你。我欠钱那事,你肯定知道了。」

陈子豪有些尴尬,只得局促地点了一下头。

两年前,王森因为眼红「朋友」赌博一夜暴富,禁不住鼓动,也头脑发热地冲进了赌场,结果时运不济,连本金带利息都赔了个精光。

他输急了,不甘心,总幻想下一把能够翻身,便一次次往里砸钱。亏空越来越大,只能借东墙补西墙,借来借去,最后借到了刀疤龙那里。

「这事让小涵受了委屈,害她天天提心吊胆。」王森蜷缩身体,抱住滚烫的头,将手指插入发间,「都是我不好。」

陈子豪嗫喏了一下,欲言又止,「你……」

王森猛地抬起头,眸中迸出灼热的光,「可我是爱她的!我之所以去赌钱,其实也是为了想给她更好的生活,怕她跟着我吃苦……」

话说到这里,陈子豪突然意识到,其实王森只是在发泄痛苦,在释放心中压抑许久的情绪,并不需要回应。

于是,陈子豪悄悄松了口气,不再苦苦思索应对的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了一旁,充当尽职的倾听者。

「我们的婚姻确实出现了一些危机,但哪对夫妻没个吵架拌嘴的时候?要不人们怎么说『七年之痒』呢?」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戒掉赌瘾,努力赚钱,还清债务,以后与小涵两个人好好地过日子。」

「你知道吗?今天中午吃饭时,小涵容光焕发,漂亮极了,说话也温柔,甚至还关心地问了我的下班时间。子豪,你说,她是不是开始原谅我了?」

「我开心得不得了,以为柳暗花明,一切都在好转起来,却没想到……没想到,那竟是我见小涵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上天这样作弄人?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王森抡起拳头,狠狠捶床,将最后一句质问掷地有声地砸了下去。

而后,他胸腔回缩,终于叹出一口长气,陡然显得疲倦起来,可眉宇间却舒展了些,似是这些话郁结已久,吐干净了,反倒痛快不少。

陈子豪适时地起身告辞,将休息的空间腾给王森。

他往外走了几步,听见王森在身后一字一顿地说,「多亏有你这个朋友,子豪。」

这本是一句谢意,可听在陈子豪耳里,无端有些森森然,他像是被刺到了似的,背影倏地僵硬了一下,几乎是带了点逃离的意味,匆匆离开。

5

陈子豪离开后,王森坐在床沿,好似一下子冷静了。方才那些呼之欲出的悲痛都被收敛起来,他开始思考一些更加紧迫、生死攸关的问题。

可思来想去,似乎都是无解,他愁眉紧锁,脸色沉重得可怕。

这时,他感觉屁股下面硌到了什么硬物。拿起来一看,是自己的手表。

刚才抡拳时幅度太大,手表的搭扣绷开了,掉落在床上。

王森忽然一怔,嘴角抽动了下。

他蓦地想起来这只手表的来历。

手表是父亲送给王森的。

父亲曾说过,这不是普通的手表,而是在一个叫作「鬼市」的神秘店铺里买到的不凡之物。

只要按下侧面隐藏的开关,它就可以重启时间,让人回到十二个小时以前!

重启必须发生在午夜十二点整,而且只有三次机会。父亲已经用过两次,去世之前,将这只手表连同最后一次重启机会,留给了王森。

王森没有问父亲,那两次机会用在了什么事情上,因为他压根就不相信。

父亲当时重病,因为大量服用药物,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常常说一些匪夷所思的胡话,神神道道的,没人会真的放在心上。

王森之所以贴身佩戴这只手表,纯粹因为这是一件尚算贵重的遗物而已。

可此时此刻,王森垂眼盯着转动的指针,心中鬼使神差般地冒出了一个侥幸的希冀。

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有机会重启时间,改变事情的走向……

将手表在掌中摩挲了一圈,王森很快找到那个隐秘的开关,他将手指放在上面,深吸了一口气。

秒针均匀地走动,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像是神秘的脚步声在趋近。

哒。

时针、分针、秒针在一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王森用力按下开关。

午夜十二点整。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一秒钟的重合后,秒针从「12」的刻度再次出发,却不是向前,而是往后倒走!

秒针带动分针,分针带动时针。所有的指针都在逆时钟地飞快转圈。

时间,重启。

王森眼前一花,整个人天旋地转。

——————————

晕眩感消失,王森睁开眼睛。

他在一间陌生的酒吧里。阳光打在玻璃窗上,明晃晃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