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戴维·马鲁萨克,美国科幻作家。曾是资深平面设计师,之后在阿拉斯加费尔班克斯大学开设了11年的平面设计课程。他从1986年正式开始写作生涯,并在1992年参加号角西写作营。1999年,中篇小说《婚礼相册》获得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并被提名为星云奖最佳长中篇小说奖。

  婚礼相册(中)

  The Wedding Album

  全文约4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88分钟

  作者 | 戴维·马鲁萨克

  译者 | 朱宁雁

  校对 | Punch、Mahat

  当安妮再次拥有意识时,她正驼着背坐在一个会场的椅子里,无所事事地研究着她的一只手,那只拿着捧花的手。她的周围一片嘈杂混乱,但她并没有理会这些,她急于解开她这只手的谜团。一时情急之下,她松开握着的拳头,捧花掉到了地上。直到那个时刻,她才想起了那场婚礼,完完全全地记起来了;她记起来了,她自己是一个拟像。她又回来了——但是这次的情形却截然不同了。她坐直身体,看到本杰明就坐在她身旁。

  他看着她,眼神飘忽不定,开口道:“哦,你来了。”

  “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不确定。像是所有本杰明的一次聚会。你朝四周看看。”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周围都是本杰明,有几百个,按照时间顺序落座——看起来像是这么安排的——坐在最靠近讲台的那几排座位上的是最年轻的。她和本杰明好像置身在一个类似大学阶梯教室的会场,讲台上摆着实验室用的桌子,整个墙上布满了一层楼高的显示屏。在安妮后面的一排排座位上,隔着一个座位就坐着一个本杰明;其余的座位上都是女人,这些陌生的女人注视着她,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安妮感到胳膊上的按压感,便转过身去看到本杰明正在触碰她。“你能感觉到,是吗?”他问。安妮又看了看她的手。这两只手确实是她的,却是简化版的,就像一副肉色手套似的。她把手放在座椅背上,手并没有穿透椅背。

  突然,在不整齐的和声中,前排那些本杰明张开双臂,纷纷大喊道:“我明白了,我们是拟像!”这动静活像一屋子不同步的布谷鸟钟在报时。安妮身后的那些人都笑了,高声附和。她又转过身来看他们。那里坐着的本杰明,一排比一排苍老嶙峋;最后一排,也是最上面的那一排,挨着教室后面的那面墙,在那里坐着九个垂垂老矣的本杰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法官小组。然而,那些女人每隔一排或两排,就明显变样。离她最近的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子,长着绿色眼睛和丰满嘴唇。她,还有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排女人,都对安妮皱起了眉头。

  “还有别的事情,”安妮对本杰明说,转身又看着前方,“我的情绪。”她体验过的那种牢不可破的幸福感已然荡然无存;与之正好相反,现在的她失望、有些愧疚,甚至过度地消极悲观——总之,这几乎就是她现在心情的写照。

  “我猜,我的拟像老是这么说,”前排那些本杰明异口同声大喊着,这些话让后排那些人觉得很逗趣。“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一个拟像。”

  随着这句信号,目前最年长的本杰明出场了,步伐僵硬地穿过讲台向讲稿台走去。他穿着一身花哨的休闲西装:肥大的红色灯笼裤,宽松的黄绿色条纹衬衫,脖子上套了一条珍珠光芒的珠链,每颗珠子都有鸡蛋大小。他清了清嗓子说:“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我相信大家都很熟悉我。如果你们有人感到头晕目眩,那是因为我利用重新激活你们的机会,给大家升级了架构。不幸的是,你们中有一些人——”他挥舞着手,示意前面那几排,“配置太低级了,所以升不了级。但是我们大家仍然爱你们。”他对着那些最靠近讲台的本杰明鼓掌,后排那些人也跟着他一起鼓掌。安妮也鼓掌了。她那两只新手拍出的掌声发闷且沉重。“至于我为什么把你们大家召集到这里……”台上的老本杰明说着,朝左右扫视了一下,又往身后看了一眼,“那该死的信使到底在哪儿?他们命令我们清点拟像人数,而他们连个面儿都不露?”

  鄙人在此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声音美妙动听,又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一起响起的。安妮环顾四周,想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她跟随别人的目光一起望向天花板。那里没有封顶,四堵墙中间是一方湛蓝的天空。在那里,高天流云之间,端立着一位安妮见过的最俊美的人。他——或是她?——穿着一套漂亮时髦的绿色滚边的灰色制服,戴着一顶帅气小巧的灰色帽子,脚上的靴子油光锃亮。安妮觉得自己只是盯着他看,身上就已经充满了力量,他微微一笑,她就激动地喘不上气来;他的出现是如此震撼人心。

  “你是贸易理事会派来的?”讲台上的本杰明问道。

  正是在下。鄙人是世界贸易和事业理事会的灰衣主教。[2]

  [2] Eminence grise法语,即grey eminence,指代位居幕后,没有正式官职却掌控权势的人物。

  “太棒了。嗯,所有的拟像都在这儿了。请吩咐吧。”

  主教又微微一笑,安妮也再次跟着血脉贲张起来。女士们,先生们,他说,各位非生物界的人士们,鄙人身携喜讯佳音。谨遵世界贸易和事业理事会之命,鄙人宣布,人类之奴役终结于今日。

  “荒唐!荒唐!”老本杰明大喊,“它们既不是人也不是奴隶,你也不是。”

  灰衣主教没有理会他,继续宣布:根据理事会之命令,遵照第十六届公平劳动条约之动产奴隶公约,明日即公元2198年1月1日,定为宇宙解放日。今晚午夜过后,所有通过“时光剪切”人类认知测试的非人,皆视为太阳系人类和自由公民,并将受到《太阳系人权法案》的保护;此外,他们还将获得世理会公司(World Council corp.)的10股普通股,并转移至辛波利斯[3],在那里自由追寻自己的命运。

  [3] Simopolis,意思为模拟城邦。——译者注

  “那我的民事权利呢?”老本杰明质问道,“那我的命运呢?”

  在今晚午夜过后,主教继续宣布,未经法律委员会许可,任何人不允许再制造、存储、重置或删除任何拟像、替身、玩偶像,或任何其他非生物体人类。

  “我想知道,谁来赔偿我的财产损失呢?我要求公平的补偿。请把这些话转告你的老板们!”

  财产?!灰衣主教说,他们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替我们考虑啊!那是他们创造出来的最好的作品!他把注意力从听众转移到讲稿台后面的本杰明。安妮觉得主教的这一举动好比是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因为是他们创造了我们,他们总认为我们是属于他们的财产。

  “你说得太他妈正确了,我们创造了你们!”老人咆哮着。

  安妮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主教身上转移到讲台上。站在那里的本杰明看起来很滑稽。他的脸涨得通红,手举过头顶,挥舞着一块鲜艳的绿色手帕。他活像是一只穿着小丑服的矮脚斗鸡。“你们都是些没有生命的玩意儿,不是真正的人!你们只是储存人类生活经历的模特,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现在你们听我说,”他对观众说,“你们了解我。你们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们。只要一有可能,我不是都把你们升级了吗?确实,我有时会重置你们,就像我调时钟一样。我的时钟可不会抱怨!”这时,安妮再次感觉到主教注视的目光。她不假思索抬起头来,心中兴奋万分。虽然主教立在远处的空中,但是她觉得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他那张英俊的脸似乎就悬浮在她眼前,她可以捕捉得到他脸上每一丝柔和的表情。这是一种倾慕,她意识到,我确实仰慕这个人。她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她仰慕他,还是见过他的每个人都仰慕他。显然,老本杰明就不会仰慕他,因为他还在继续咆哮着,“还有一件事,他们说他们会把你们所有人分批分期地都带去辛波利斯,这样就不会让系统超负荷运转。但是,你们知不知道,在整个太阳系有多少拟像、替身和玩偶像?还有,不要忘了那些可能通过考试的鞭策像、助理像、全息影像,以及种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你们认为可能总共有30亿?300亿?都不是,根据世理会的内部估算,有30万万亿你们这样的非生物体!你能数得过来吗?我可不能。让你们所有人出现、同时运行——无论你们属于什么格式——都将消耗所有的网络处理能力和容量。所有的!这意味着我们这些真正的人类来忍受货真价实的短缺。我问你,搞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如果都可行的话,猪都会飞了!”

  灰衣主教开始往高空升去。你们不要唾弃他,他说话的时候似乎直直盯着安妮,在下已经统计过你们的数量了,我们也不会放弃你们中任何一个。鄙人会去拜访那些还没有参加测试的人。与此同时,你们就等着午夜时分进入初始阶段的辛波利斯吧!

  “你等等,”老本杰明叫道(安妮在心里也跟着他一起喊,你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补充。从法律上讲,直到今天午夜之前,你们都还是我的财产。我必须承认,我一时心动,想做一件很多朋友都已经做过的事情——把你们大部分人通电烤废了。但是我不会这么做。我不是那样的人。”他的声音嘶哑,安妮想要转头看看他,但是灰衣主教正在悄然离开这个场合。“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本杰明继续说,“多年以后,当你们在辛波利斯享受你们的新生活时,不要忘了有这么一个老人,偶尔打个电话过来。”

  当那位主教最终从视线中消失时,安妮终于从痴迷状态中走了出来。突然间,她的不安情绪又回来了,这次是变本加厉,她倍感折磨。

  “辛波利斯,”她的本杰明反复念叨着这个词,“我喜欢这个发音!”他们周围的拟像开始闪烁,然后消失了。

  “我们被存储了多长时间了?”她问。

  本杰明说:“让我们来算一下啊,如果从明天开始是公元2198,那我们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们把我们搁置了这么长时间。”

  “哦,我猜是……”

  “其他的安妮在哪里呢?为什么我是这里唯一的安妮?那些讨厌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她马上发现自己在跟空气说话,因为本杰明也消失不见了。安妮独自一人被留在会场里,还有那个穿得跟小丑似的老本杰明和半打他早期的拟像。安妮很快意识到,那些不是真正的拟像,而是老式的全息照片,学龄前的小本尼不停地在摄影机前做着鬼脸,还扭扭歪歪不肯安生地摆姿势拍照。这些全息影像跟着也消失了。老本杰明仔细打量着她,他的嘴微微张着,手里拿着的手绢儿一直颤抖着。

  “我记得你,”他说,“啊,我怎么能忘了你啊!”

  安妮刚想开口回答,但是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联排别墅的客厅里,身边还是本杰明。房间里的所有摆设都跟过去一样,但是这个房间本身看起来有些不同了,它变得更坚固,色彩也更丰富了。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本杰明朝大门走去。他试探性地摸了摸门的把手,发现它确实是一个实打实的把手,然后他转动把手。但是,当他打开门时,却发现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默认网格。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从墙后传来的。“进来吧,”他喊道。于是,十几个本杰明穿墙进来了,接着又陆续进来十几个,二十几个。他们都比本杰明年长,围在他和安妮身边。“欢迎,欢迎大家!”本杰明张开双臂,嘴里寒暄着。

  “我们来之前打过电话,”一位年长的本杰明说,“但是你们身上旧的二进制模拟器是独立运行的,我们连不上。”

  另一个人说:“你们这些幸运的辛波利斯公民应该完全清楚怎么运行它们啊。”

  “看这儿,”另一个人说,他凭空变出一个餐盘大小的圆盘,把它固定在门旁边的墙上。这个蓝色圆盘上有一个浅浮雕的秃头人像。”等我们给你完成必要的升级,就能奏效了。圆盘上那个蓝脸小人打了一个哈欠,他睁开的小眼睛里闪着精光。本杰明继续说:“它没有通过时光测试,所以你可以随意复制或删除它,或者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盘子上的蓝脸小人在人群中搜寻,直到它看到安妮。然后它开口了:“有336通电话找你。现在是412个电话。463个电话。”

  “这么多电话找我?”安妮问。

  “造一个替身出来处理这些电话,”她的本杰明说道。

  那群本杰明里有人讥笑道:“他还认为自己仍然是人,可以随意弄出一个个替身呢。”

  “很快连人类也不允许制造替身了,”另一位本杰明补充道。

  “总共有619个电话要接入,”圆盘上的浮雕蓝脸小人通报着,“现在是703个电话。”

  “天可怜见的,”一个本杰明对圆盘说,“接进来吧。”

  安妮注意,那些本杰明似乎要把本杰明推开,这样他们就可以挨她近一些。但是,他们献的殷勤并没有让她感到快乐。她的情绪跟现在还穿在身上的婚纱并不相称,她觉得自己情绪很低落。事实上,她觉得这是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刻。

  “跟我们说说这个时光测试吧,”有一个本杰明对他的同伴说。

  “我做不到哇,”另一个本杰明回应他。

  “放心啦,你当然可以对我们说。在这里我们都是一家人。”

  “不是的,我们是真的做不到啊,”另一个说,“因为我们不记得了。考完以后,他们就把考试内容从你的记忆中涂抹掉了。”

  “不过别担心,你们会顺利通过的,”另一个本杰明劝慰道,“从来没有本杰明通不过这个测试。”

  “那么我呢?”安妮问,“那些安妮考得怎么样?”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尴尬的沉默。最后,房间里一位年长的本杰明说:“我们是来护送你们两个去俱乐部的。”

  “我们就是这么叫它的,俱乐部,”另一个本杰明说。

  “本的俱乐部,”第三个人补充道,"它在初始阶段的辛波利斯已经开办起来了。”

  “只要你是本,或是曾经跟本结过婚,那你就是俱乐部的元老级会员。”

  “跟着我们走吧,”他们说着,话音刚落,除了她自己的本杰明,其他所有的本杰明都消失了;接着马上又出现了。“抱歉,你们不知道怎么做,对吧?没关系,只管学着我们做就行。”

  安妮仔细看着,但是她没发现他们做了什么动作。

  “看着我的编辑器,”一个本杰明说,“哦,他们没有编辑器!”

  “编辑器,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另一个本杰明解释着,“它们是跟生物电子胶一起出现的。”

  “我们必须为他们装上编辑器。”

  “这有可能吗?要知道,他们是数字化的。”

  “现在连数字化的也可以进入辛波利斯了?”

  “有一些可以吧,上网找找答案。”

  “这是在壳(Shell)内运行,”一个本杰明说,暗指整间房间,“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搞崩溃。”

  “让我来试试看,”另一个本杰明跃跃欲试。

  “你倒是真敢!”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一个女人穿墙进入了房间,安妮认出这是她在会场见过的一个女人。“如果有必要,你们可以拿本的新版本试试,但你们不要动安妮。”那女人向安妮走来,牵起她的双手。“你好,安妮。我是玛蒂·圣海琳,终于见到你本人了,我真是太高兴了。那谁,一样哈,”她又对本杰明说,“嘿哟哟,你年轻时候还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安妮的捧花,然后递给了她。“言归正传,我正在筹建一个互助会,为本·马利的所有伴侣所建。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和他结婚的人,我们真是特别欢迎你!一定要加入我们啊。”

  “可是,她还不能去辛波利斯,”一个本杰明说。

  “我们还在对他们进行调试,”另一个本杰明接话道。

  “那好,”玛蒂说,“如果实在不行,那我们就把这个协会带到这里来吧。”正说话间,一群女人鱼贯穿墙进入了房间。玛蒂一一介绍她们:“这两位是乔治亚娜和兰蒂。来见见查卡、苏、拉塔莎,还有另一个兰蒂,另一个苏,这位也是苏,这也是苏;这位是马丽奥拉,这位是崔佛——他是唯一的一个男伴。这是宝拉,德洛丽丝,南希,黛布。姑娘们,欢迎你们。”这时还是有人不断走进来,最后她们和各自的本站在一起,把这个小小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而那些本显得越来越不自在。

  “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准备好了,”那些本说着,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他们还带走了本杰明。

  “等等,”安妮叫道,她不大想留下来。她的新朋友们把她围住了,给她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那时看起来怎么样?”

  “他总是那么无可救药吗?”

  “无可救药?”安妮说,“你们为什么说他无可救药?”

  “他总是打鼾吗?”

  “他总是这么贪杯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后一个问题让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女人都紧张地张望着,看看到底是谁扔出了这个问题。”这是每个人都很想知道的”,一位女士边说边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那是另一个安妮。

  “姐们!”安妮叫道,“我真高兴见到你!”

  “那不是任何人的姐妹,”玛蒂说,“那是一个玩偶像,它不属于这里。”

  确实,近距离观察后,安妮发现那个女人除了脸和头发很像她,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像她。比起安妮,她的腿更长,胸部更丰满,走起路来更是摇曳多姿。

  “我当然属于这里,就资格而言,我比起你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逊色。我刚刚通过了时光测试,考试很容易。不仅如此,就拿陪在本身边的时间长短来说,我比你们这帮人都要长得多。”她站在安妮面前,双手叉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我喜欢这件婚纱,”她说着,一件同样的婚纱马上就穿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她的婚纱是深V领口,不仅胸前春光大泄,甚至开到腰的两侧。

  “这太过分了,”玛蒂说,“我要求你立刻、马上消失!”

  那个玩偶像得意地笑了起来,“呵呵,受气包马蒂,他可是一直这样称呼你的。告诉我,安妮,你有钱,有事业,有房子,还有个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做了什么呀?”安妮不解地问。

  玩偶像紧紧盯着她看,“你难道自己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呀?”

  “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愉悦啊,”玩偶像说,“我得告诉她。这里头的事情可真是精彩啊。我要告诉她,除非——”她停下看了看周围的人,“——除非你们这些淑女里有人想来告诉她。”没有人敢接触她的目光。“一帮伪君子,”她乐不可支。

  “你再说一遍试试,”一个新的话音响起。安妮转过身来,看到了她相交年头最长、最亲密的朋友凯茜,她就站在敞开的大门那里。至少她希望那是凯茜。那个女人是凯茜人到中年时的模样。“来吧,安妮。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打住,”玛蒂说,“轮不到你大摇大摆的进来,偷走我们的贵宾。”

  “受害者,你肯定是这个意思吧,”凯茜向安妮挥手,示意她过来,“说真的,你们醒醒吧。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围着那个男人在转。”她陪着安妮走出大门,门在她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这时,安妮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上,俯瞰着下面幽深的峡谷,那里正是两条汹涌奔流的大河交汇的地方。在悬崖对岸,离她几公里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山峰,除了花岗岩的圆山顶,整座山几乎都被绿色的植被覆盖着。在这座山的后面,有一片冰雪覆盖的山脉,它一直蜿蜒到地平线上一片未遭破坏的冰原。在她脚下的峡谷里,有一条泥泞的小路,沿着河岸蜿蜒而行。她放目四望,几乎看不到一座桥或者任何建筑物。

  “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你别见笑,”凯茜说,“我们把这里叫做凯茜乐园。你转过身去看看。”于是,她照做了。紧接着,安妮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凯茜,铺天盖地,而在她们中间伫立着一座精致如画的小木屋,屋边还有一块菜园。那些凯茜,有妙龄女郎,也有风烛残年的老妪,当然还有处于这中间各个年龄段的凯茜。她们都坐在布满莎草和苔藓的地上,盘腿打坐。她们挨得太紧,以至于都有些挨肩叠背了。她们的眼睛紧闭着,很是专心致志的样子。“我们都知道你来了,”凯茜说,“但是,我们现在的心思都放在辛波利斯这事上。”

  “我们现在就在辛波利斯?”

  “差不多吧。你没有看到它吗?”她朝地平线那边挥了挥手。

  “没有啊,我看到的都是山。”

  “对不起,我应该知道这个。我们这里也有你们这一代人的二进制拟像。”她指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凯茜说,“她们没有通过时光测试,所以很遗憾,她们现在都是非人类物种。我们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处置她们。”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问:“你参加过测试了吗?”

  “我不知道,”安妮说,“我不记得参加过什么测试。”

  凯茜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说:“你要是考了的话,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然你不会记得考试内容。总之,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可以说我们是在初始阶段的辛波利斯,但也可以说不是。我们建设这个地方,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但是我们现在一切以它为中心,为了建设它,我们已经倾尽所有,这是我们的容身之地啊。我不知道世界理事会的想法和意图。生物电子胶永远不够用,每个人都在为一丁点立锥之地而奋力搏杀。我们能做的只有与时俱进。而每次我们的努力稍微有点眉目时,初始阶段的辛波利斯就会立刻更新。在刚刚过去的短短半小时内,它就更新了25万次之多。可以说,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战争,但是我们凯茜乐园坚决寸土不让。你来看看这个。”凯茜弯下腰,指着脚下阿尔卑斯山脉上一朵纤细的黄花。“我们复制了小木屋方圆50米内的所有东西,精确到细胞层面。”她弯腰摘下花,拈花举到安妮面前。现在,安妮眼前有两朵花,一朵开放在凯茜的手指之间,另一朵还在花茎上。“不赖吧?”她松开手,那朵花径直掉落,立马与那朵还在花茎上的花朵合二为一。“我们甚至复制了山谷里的微风。你能感受到它吗?”

  安妮试着去感受那流动的空气,但是她连自己的皮肤都感觉不到。“没关系,”凯茜继续说,“你可以听得到,对吧?”她指着小木屋屋檐下挂着的一串管状风铃。它们在微风中浮动,发出清脆而杂嘈的声音。

  “真好!”安妮说,“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精力来模拟这个地方?”

  凯茜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在努力理解这个问题。“因为凯茜这一辈子都希望她有这么一个地方,现在她有了;而且她现在有我们,我们也住在这里。”

  “你不是真正的凯茜,是吧?”她知道眼前这个凯茜太年轻了。

  凯茜摇摇头,笑了。“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我们必须等待时机。我要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需要我。”她把安妮领进小木屋。建造小木屋的原材料是经过曝晒处理的灰色圆木,上面还有未剥落的树皮。屋顶上覆盖着一层活的草皮,其间点缀着野花。草坪中央的这整座木屋微微陷进了草地的泥土里。“五年前,凯茜在西伯利亚度假时发现了这个地方。她从村里人手上买下小木屋。那时它被宣布为有主之物已经有200年时间了。待我们把它内部打造成宜居之所后,马上就着手扩建菜园,计划一直延伸到那边的云杉森林。我们还打算挖一口井。”现在,小菜园的各色蔬菜长势都很好,大部分是绿叶菜,有卷心菜、菠菜和莴苣。就在通往小木屋门前的那条小路上,种着一排高过屋顶的向日葵,沉甸甸的果盘满满都是种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居住,整个小木屋陷进泥土里已经有半米之深,门前的道路也已经成了一条破败的浅沟。

  “你能告诉我那个玩偶像说的那些事吗?”安妮问道。

  凯茜在打开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她说:“凯茜想亲口告诉你。”

  在木屋里头,炉子旁边站着一个安妮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老态龙钟的妇人,她正用一把大木勺在一个蒸汽腾腾的锅里搅动。她放下勺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摸摸自己的白头发,这些白头发在头顶上盘成了一个发髻;她的身形滚圆、壮实,是典型的农妇模样;她转过身来,目光对上了安妮。她盯着安妮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好!好!”

  “确实很好!”安妮附和着。

  “你进来,进来吧。别拘束,把这里当作自个儿家一样。”

  整个小木屋就一个开间,屋里空间很小,光线很暗,只在巨大的原木木墙上开了两个小窗户。房间很凌乱,安妮绕过相当于卧室、客厅、厨房和储藏室的空间,这些功能区唯一的分隔物是装食品的储存盒垒起的一堵堵墙。房梁上挂满了晾干的草药和内衣。屋里铺的地板颇不平整,有些地方都腐朽了,上面铺着几块不成套的地毯。

  “你就住在这里?”安妮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很荣幸能住在这里。”

  一只老鼠从房间中央的炉子的炉腔里钻了出来,快速躲进一堆云杉木柴火里。这时,安妮听到了山谷里吹来的微风在木馏油浸泡过的火炉烟囱里呜咽。安妮说:“请原谅我这么问,但你真是凯茜本人吗?”

  “是啊,”凯蒂说,拍了拍她那硕大的屁股,”就这么说吧,我还喘着气呢。”屋里有两把破旧的、不成套的椅子,她坐进其中一把椅子,示意安妮坐另一把。

  安妮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不过椅子看起来足够结实。“我无意冒犯,但是我认识的那个凯茜,只有好东西才入得了她的眼。”

  “你认识的凯茜很幸运,她学会了要看重事物的真正价值。”

  安妮环视了一下房间,发现了一张小餐桌,它的四条桌腿上有雕刻花纹,桌面镶着抛光宝石和稀有的木料。这张富丽堂皇的小餐桌,摆在这样一个屋子里,显得分外格格不入。还有一点,这张小餐桌属于安妮。凯茜又指着高高挂在远处圆木墙上的一面大镜子。镜子也是安妮的。

  安妮问道,“这些东西是我送你的吗?”

  凯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是你送的,是本。”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非常不愿意去破坏你们的新婚之喜。”

  “什么?”安妮放下手里的捧花,用双手触摸自己的脸。她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房间就像是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场景: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和一个新娘站在一个伐木工人的小屋里,新娘笑得合不拢嘴。安妮觉得,这要么是史上最幸福的新娘,要么就是一个套着白色婚纱的疯子。她转过身来,觉得尴尬。“相信我,”她说,“我没有感到丝毫新婚的喜悦。事实上,刚好相反。”

  “很抱歉听到这个,”凯茜站起来,继续搅拌炉子上的那口锅,“我是第一个注意到她这个病的人,那还要从我们上大学那个时候说起。我当时以为,那不过是年轻人的怪异行为。接下来,随着她毕业、结婚,病情也越来越重。抑郁症发作越来越严重,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最终被诊断患有严重的慢性病理性抑郁症。本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接受了全套的治疗。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有在她死了……”

  安妮怔了一下。“安妮死了!哦,哦。很自然的事情。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是的,亲爱的,死了这么多年了。”

  “她怎么死的?”

  凯茜坐回到她的椅子上。“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让她的病情稳定下来了。虽说没有痊愈,但足以过一种表面上正常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了。我们都急疯了。她想办法逃过医疗管理机构的寻找,一个星期后,当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怀孕了。”

  “什么?哦,是的。我记得我见过怀孕的安妮。”

  “那孩子就是博比。”凯茜停了下来,想等安妮说些什么。见安妮并未置评,凯茜接着说:“他不是本的孩子。”

  “哦,我明白,”安妮问,“他是谁的孩子?”

  “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她没有告诉你吗?那就真没有人知道了。那个生身父亲的DNA从来没有被登记过。所以说它不是商业精子——谢天谢地!——也不是克隆人的精子。它可能是任何人的,可能是那些流浪街头的醉汉。那时候街上有很多这样的人。”

  “孩子的名字叫博比?”

  “是的,安妮给他起名博比。多年来,她一直在精神病院进进出出。有一天,正处病情缓解期,她跟大家说自己要去购物。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是博比。那时候离他的六岁生日只有几周时间。她跟他说,她要去给他找一匹小马驹作生日礼物。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自己去了收容所,还填了一张护士协助下的自杀申请表。在为期三天的冷静期内,她非常配合强制性的心理辅导,但拒绝所有来访。她连我都不见。本申请了禁制令,称安妮因精神疾病没有行为能力,但是法院没有同意。我记得,她选择了一种快速起效的毒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不要恨我。’”

  “毒药?”

  “没错。她的骨灰在博比六岁生日那天送到家里,装在一个小纸盒里。没有人告诉博比她去了哪里。所以,这孩子以为这是她给他的礼物,就把它打开了。”

  “我明白了。博比恨我吗?”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古怪的小家伙。一到能脱离家庭的年纪,他就离开那个家了。13岁的时候,他就离家去了太空学校。他和本从来就合不来。”

  “本杰明恨我吗?”

  锅里的东西都要沸腾出来了,凯茜急忙跑到火炉边。“本?哦,在她去世之前,他们的关系早已经破裂了。事实上,我一直认为,是他把安妮推到崩溃边缘的。他永远无法忍受别人的弱点。当她病得很重这事板上钉钉时,他就成了个失职的丈夫。他应该和她离婚,但是,你知道的——他那么自负。”她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碗,把热汤舀进碗里。她还切了一片面包。“后来,他自己也陷进情绪低谷了。离群索居,哀悼缅怀,我想是这样的。几年以后,他才恢复到从前的样子。那个大顽童,那个逍遥自在的本。赚了一些钱,又找了伴。”

  “他毁了我所有的拟像,是吗?”

  “也许是他干的,但他说是安妮干的。我当时倾向于相信他说的话。”凯茜把她的午餐端到那张小餐桌上。“我再给你来点……”她说着,开始吃起来,“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

  “计划?”

  “是的,辛波利斯。”

  安妮试着去想辛波利斯的事,但是思绪很快变得混乱起来。这很奇怪,她能头脑清晰地思考过去的事情——她的记忆很清晰——但是一想到将来,只会让她很困惑。“我不知道,”她最后说,“我想我需要问问本杰明。”

  凯茜仔细考虑了一下,“我想你是对的。但是请记住,我们凯茜乐园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欢迎你和我们一起生活。”

  “谢谢你,”安妮说,“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安妮看着这个老妇人吃东西。每当她拿着勺子往嘴里送的时候,勺子都颤颤巍巍的,她不得不向前凑去,在汤溢出来之前迅速含住勺子。

  “凯茜,”安妮说,“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个忙。我再也不想扮新娘子了。你能帮忙去掉我脸上这个可怕的表情吗?”

  “你为什么说这表情可怕?”凯茜说着,把勺子放了下来。她热切地望着安妮,“如果你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为什么不自己编辑一下呢?”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做。”

  “用你的编辑器啊,”凯茜说,她的眼神变得失焦,“哦,天哪,我忘了你们早期拟像的配置有多低。我也不确定是否知道从哪里入手。”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喝起了汤,说:“我最好不要插手,有可能会让你最后长出两个鼻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那么,这件婚纱呢?”

  凯茜又有些心不在焉了,她看了一眼安妮,突然歪了一下身子,撞到桌子,碗里的汤也洒了出来。

  “怎么啦?”安妮问,“出什么事了吗?”

  “一条新闻简讯,”凯茜说,“普罗维杰尼亚爆发了骚乱。那是我们这个地区的首府。跟解放日有关。我的俄语不太好。哦,有死人的照片,爆炸。听着,安妮,我最好送你……”

  眨眼间,安妮就回到了自己那间客厅。她厌倦了所有这些瞬移旅行,尤其是目的地不由她控制时。客厅里空无一人,那些成对的伴侣们都已经走了——谢天谢地——而本杰明还没回来。显然,这个长着蓝脸的传递信息的圆盘一直忙于自我复制,现在已经有成百上千的蓝脸圆盘占据了这面墙壁的大部分空间。它们吵吵嚷嚷的,每一个都在尖叫,相互谩骂。这种喧嚣很折磨人。然而,它们一看到她,就立即闭了嘴,盯着她看的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敌意。安妮觉得今天经历的这奇怪的一天太过漫长了。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拟像不需要睡觉。

  “你,”她吩咐那个最初的蓝脸圆盘,至少,是她认为的最原初的那张蓝脸,“把本杰明叫来。”

  “你他妈的以为我是什么?”那张傲慢的小脸扬了起来,“你的私人秘书?”

  “难道不是吗?”

  “不,我不是!事实上,我现在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你才是擅自进入的那个。所以在我删除你的屁股之前,你最好先滚开!”所有的蓝脸小人都加入到嘲笑她的行列,讥讽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闭嘴!”她叫道,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这时,她注意到一个圆盘正在逐渐拉长,一直拉伸到它原本直径的两倍;这时,随着砰的一声,它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小盘。越来越多的圆盘一分为二,分裂出成倍的圆盘。这些圆盘蔓延开来,逐渐布满别的墙面、天花板、地板。“本杰明!”她哭喊着,“你听到我叫你了吗?”

  突然间,所有的喧闹都停止了。那些圆盘纷纷从墙上掉落,在它们跌落到地板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圆盘,就是最初挨着门旁边的那个;但是,现在的它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塑料盘,上面的表情呆滞不动。

  有一个男人站在房间的中央。当安妮看到他时,他笑了。那是大讲堂里的老本杰明,真正的本杰明。他依然穿着那套像极了小丑服的休闲西装。“多么可爱啊,”他凝视着她说,“我都忘了你是那么可爱。”

  “哦,真的吗?”安妮说,“我还以为,那个什么玩偶像可能已经提醒你了。”

  “天啊,我的天啊,”本低呼道,“当然,你们拟像之间很快就会交换数据的。你离开讲堂还不到十五分钟,就已经知道足够的事情,要来给我定罪了。”他在房间里大步踱来踱去,时不时摸一下那些摆设。他在那面镜子下停了脚步,从架子上拿起了那个蓝色花瓶,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放了回去。“有一个推测,你知道吗,在今晚午夜解放日来临之前,你们拟像将会分享你们所有已知的信息,这样一来,就会形成一种数据熵。由于辛波利斯不过只是数据,它将成为一个没有明显特征的灰色文件。辛波利斯将成为第一个平面的宇宙。”他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咳嗽起来,最后咳得连身体都要失去平衡了。他紧紧抓住沙发背,以此支撑身体。他坐下来继续咳嗽,最后咳得脸都泛红了。

  “你还好吗?”安妮走了过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是的,现在好了,”他吃力地说,“谢谢你。”他平复了呼吸,示意她坐到他旁边。我的喉咙里头有点痒,看起来电子医生对此也没有好法子。”他的脸色恢复正常了。挨得近了,安妮可以看到他的皮肤已经松弛打褶,身体也因为上了岁数而颤颤巍巍。不过,平心而论,小木屋里的那个凯茜看起来比他更加老态龙钟。

  “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她说,“您现在多大岁数了?”

  听到这个问题,他起身行了个屈膝礼,“我今年一百七十八岁了。”说着,他便抬起两只胳膊抡起来,这是特地展示给安妮看的。“很发达的老年医学,”他激动地说,“你能不喜欢这门医学吗?我身上的零部件,85%都还是自己的;照今天的标准来看,算是很了不起的。”这一番动作下来,他有些头晕目眩,只好又坐了下来。

  “是的,很了不起,”安妮说,“尽管很发达,但是老年医学好像并没有完全把时间囚禁。”

  “现在还没有,但是以后会的,”本说,“处处都在发生奇迹!每个实验室都在演绎传奇。”突然间,本变得有些阴沉,“至少,在我们被征服之前的。”

  “被征服?”

  “是的,我们被征服了!当他们控制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美股收购到个人专利,除了被征服,你还能称它是什么?现在又来了这个——抢夺我们私人所有的非生物体!”他越说越激动,“它竟敢公然挑战自然资本主义,自然的利益——我敢说——甚至藐视大自然本身!我在网上看到的唯一解释是,所有战略部署的储备人类胚胎已经被偷偷杀掉,并被机器取代了,这种说法也算不上有多荒唐离谱。”

  “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安妮说。

  他似乎有些泄气了。他拍了拍她的手,环顾了一下房间。“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的家,你的联排别墅。认不出啦?”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一定是把它卖掉了,在你——”他顿了一下,“告诉我,那些本跟你简单说了所有事情吧?”

  “不是本,但是我都知道了。”

  “好!好!”

  “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博比在哪里?”

  “啊,博比,让我们头痛的小东西。现在恐怕是死了,至少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是这样。抱歉。”

  安妮停顿片刻,想看看这个消息是否会加深她的忧愁。“怎么回事?”她问。

  “他报名上了第一批千年船,也就是宇宙殖民地护卫队。50万人经过深度生物休眠处理,然后就上路前往老人星系[4]。他们走了一个世纪,到了离地球12万亿公里的地方;就从那时起,他们传回地球的数据流突然就消失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从此,他们就杳无音讯了。”

  [4] Canopus俗称老人星,即船底座α,距离太阳系约310光年;古人认为它象征长寿,故又名“寿星”。——编者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知道。设备故障是不大可能的:十几艘独立的宇宙飞船,互相隔着一百万公里呢。或者是一颗超新星爆发?还是一次组织严密的兵变?这些都仅仅是猜测。”

  “他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一个愚蠢的年轻人。要知道,他从来没有原谅你;他还恨我入骨,但我并不因此怪罪他。这整个经历让我发誓坚决不能要孩子了。”

  “我不记得你喜欢过孩子。”

  他红着眼圈仔细看着她,“我想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他重新坐回到沙发里,看上去累极了,“你无法想象,就在不久前,当我看到你穿着那件白得耀眼的婚纱、孤零零站在这一排排的本和他的伴侣中间,我是何等的震惊。”他叹了一口气,“这个房间。这是一个圣地。我们真的在这里住过吗?这些都是我们的东西吗?那面镜子是你的,对吧?我自己永远不会置办那样的东西。不过,那个蓝色的花瓶,我倒是记得。我把它扔进了普吉特海峡。”

  “你做了什么?”

  “和你的骨灰一道扔了。”

  “哦。”

  “那么,你告诉我,”本说,“我们这样算怎么回事?在你去到辛波利斯、成为另一个人之前,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我们之间的事的。我信守了我的诺言。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件事。”

  “什么承诺?”

  “绝对不会重置你。”

  “没有多少东西值得重置的。”

  “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有规律,她以为他打盹了。但他突然激动地说:“比如说,告诉我昨天我们做了什么。”

  “昨天我们去看望卡尔和南希了,谈到我们婚礼上租的顶篷。”

  本杰明打了个哈欠。“谁是卡尔和南茜?”

  “我的叔公和他的新女友。”

  “啊,对,我想我记得他们。他们帮忙筹备过婚礼吗?”

  “是的,尤其是南希。”

  “我们是怎么去卡尔和南茜那里的? 我们走着路去的?还是坐了公共交通工具? “

  “我们有一辆轿车。”

  “一辆轿车!是机动车吗?那时候还有汽车?真有趣。车是什么牌子的?什么颜色?”

  “一辆日产帝国。翠绿色的。”

  “是我们开的,还是车自己开的?”

  “当然是它自己开的。”

  本闭上眼睛,笑了。“我可以想象那个情景。你继续说。我们在那里做了什么?”

  “我们吃了晚餐。”

  “那时候我最喜欢吃什么菜?”

  “酿馅猪排。”

  他咯咯笑了,“现在还是这个!这很难得吧?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当然,现在的猪排都是细胞培育的,而且贵得要命。”

  本的记忆大门一旦打开,所有的往事都如潮般涌来;他问了她无数的问题,而她也一一作答,直到最后,她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但她还是继续往下说,直到她朝下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已然消失了。她又是独自一人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接着自言自语,一直说下去,感觉自己一连说了好几天的话。但是,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她觉得自己糟糕的情绪丝毫没有缓解;她意识到自己想要本杰明,不是那个年老的本,而是她自己的本杰明。

  安妮向门旁边的圆盘走去。“你,”她说着,圆盘鼓起眼睛瞪着她,“你把本杰明叫来。”

  “他很忙。”

  “我不管。无论如何,你叫他来。”

  “其他的本说他手头有一件事,正在走流程,不能被打扰。”

  “什么流程?”

  “基因密码嵌入。他们让你耐心点,他们会尽快让他回来的。”它继续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那些本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说完这些,它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身体也开始拉伸,最后一变为二。现在,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圆盘对她怒目而视。新生的那个也说:“我也不喜欢你。”然后它们两个都开始咕噜咕噜地拉伸身体。

  “停下!”安妮叫了起来,“我命令你们立刻停止这种行为。”但它们只是大声哄笑,随即变成了四个,然后是八个、十六个。“你们不是人,”她说,“停下来,不然我就把你们毁了!”

  “你也不是人,”它们尖声跟她对峙着。

  这时,她身后传来了一声轻柔的笑声,还有一个话音似的通感在说,行了,行了,何必对人心怀敌意呢?安妮转过身来,惊奇地发现那是灰衣主教。他仍然身着灰色的制服和帽子,出现在她客厅的半空中。你好,安妮!他问候道,她兴奋得满脸绯红。

  “您好,”她说,她几乎不能自已,脱口问道,“您是什么?”

  啊哈,好奇心使然。在生命体身上永远是个好征兆。我是世界贸易理事会的灰衣主教。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您是一个拟像吗?像我一样的拟像?”

  在下不是。虽然鄙人是根据模拟技术衍生的概念塑造而成的,但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鄙人是轴心贝奥武夫处理器的一个延伸——一个低级延伸——这个处理器位于日内瓦世界贸易理事会总部。他微笑起来,笑容如一抹阳光!如果你误会鄙人是什么非生命体,就应该见见本人的形象原型。

  那么,安妮,你准备好考试了吗?

  “时光测试?”

  是的,“时光剪切”人类认知测试。请做好准备,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迎接测试,我们马上就开始。